第411章
  说着,刘钦竟站起来,拱手向他拜了一拜。周章慌忙侧身避开,臣岂敢!一应措置,皆赖陛下信任无疑,臣所举之人,皆自允准,所请之政,亦鼎力支持,方能使流民再安,臣愚岂敢窃据天功!
  他如此谦退,倒不出刘钦所料,将对他的拔擢封赏告知之后,又问:对了,茂澜,你方才想说什么?
  臣本来也是想奏此事,还有些情况,容臣之后具表呈上。周章收回视线,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失礼。
  可是对他那样长时间的打量,刘钦竟全无半点反应,既不显得高兴,也没露出不快,更不曾出言提醒他、斥责他,只是自顾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无谓到极致,便是如此了。
  周章忽然想起他被翟广包围,自觉必死的那个夜晚写下的绝笔信,那封信原本该在他死后寄给刘钦,等刘钦读过,会作何反应?他会悲恸么?会怅然么?自己毕生的心志,过去种种,在这最后时刻,刘钦可会明白?抑或是他到那时也会像现在这样,以无尽的漠然相待?
  最后他毕竟没死,那封信也没寄出,他自己甚至都再没读过,脱险之后,就将它烧掉了,连残渣都仔细打扫干净。除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信上都写了什么,甚至刘钦都不会知道世上曾有这一封信。
  就该是这样,周章对自己道,曾经他想要的,现在已经都实现了,不折不扣,没有半点差讹。
  他要一个明主,要施展抱负,要君臣相得,要中外乂安,还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现在除去江北还有残贼未扫之外,他已是有志必成、有求必践!出将入相,人生还有什么不足?
  再一次,他抬眼看向刘钦。刘钦看向他的神情专注,像是等着他后面的话,可是轻飘飘的,纵然看他,里面也再没有他了。
  刘钦等了一阵。周章看着有些欲言又止,可是又不当真说些什么,于是他道:急着找你回来,是还有件事想交给你做,只是凶险非常,你听过之后,回去仔细思虑几日,再做打算不迟。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什么,示意宫人。宫人用托盘接过,小步走下台阶,送到周章跟前。周章恭恭敬敬两手捧起,一见便知是徐熙的字迹。
  刘钦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徐青阳在江北,已同河南、河北、山东三地共十四部义军有了联系,我看这些人可以一用。尤其今年冬天江北大寒,开春后一旦夏人赈灾不力,民心可用!只是需要派人宣抚,让他们共奉朝廷号令。
  都是亡命之徒,这一趟谁去,谁都是九死一生,本不该开口请你冒此大险,尤其你贵为部堂,更不容有失,不值得和这些土匪争什么短长。可是能担此任的人毕竟太少,此人除去知兵之外,还需心思缜密,死生不惧,不然一句说错,或是当面露怯,可能就折在狼窝里出不来了,十死无生不说,还有误国家大事。
  周章一面听,视线一面在徐熙所上奏表当中一一扫过,心中暗惊。此事才开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份上表就详细至此,徐熙此人,当真有几分可怕。
  听说他举荐了族中许多子弟到北面联络此事,徐氏一族当时反对的人极多,还曾闹出过不小的动静,但明知道是可能掉脑袋的事,到底还是有不少人纷沓过江,只为了事成之后便能立天功,一飞冲天。
  现在天功之首落在他头顶上了,他是错步避开,还是接下它?
  没什么可犹豫的,周章当即跪地,臣愿往!
  刘钦一愣,摆了摆手,不急着定下。同你说,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你回去再考虑几日
  臣心意已定,愿往江北为陛下分忧!
  刘钦本来举棋未定,见他如此坚定,后面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刚刚他有一点说得没错,想要联络这些人,就得去到他们各自营中,向他们一一宣告朝廷之意,就是最后拉拢不成,想要从他们手中全身而退,也绝非常人所能办到。要成此事,非有大智大勇不成,不是从朝班里随便点一个不怕死的人出去就能做到的。
  刘钦从前不愿承认,现在以平常心再看周章,便知他是不二之选。尤其他以一己之力,拖住翟广月余功夫,终于拖到自己腾出手来,能从江北调兵南下。平叛最后如此顺利,周章厥功甚伟,已非寻常臣子所能及,如何封赏都不为过。
  只是周章答应得太过痛快,颇有捐躯赴国难之意,见他如此,刘钦反而陷入沉思。
  要周章去做此事,是比别人多几分胜算不假,可是当真值得么?
  串联起这些人共同抗夏,收益不小,可也不是非他们不可。
  现在雍强夏弱,他要打夏人,可以正奇相辅,也完全可以只出正兵,就只是发大军去打,有何不可?陆宁远还能给他打败了不成?值得赌上周章一条命么?万一他当真遇到不测,又该如何?
  似乎是看出他所想,周章又道:臣受国厚恩,忝窃高位,常恨无报效处,亦恐溘先朝露,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今将士浴血,臣亦望亲复尺寸之地,冀留芳名于万古,还望陛下俯允!
  刘钦便无话可说了。过了一阵,他道:好。你此去但有所需,我无不允准,必要时,也会派兵马给你。另外,还有两人要同你一道过江。
  周章沉吟,不知这两人是?
  刘钦微微一笑,难得同他开了句玩笑,暂且保密。
  周章怔了怔,迅速回神,两人又说了一阵安顿叛军士卒的事,半个时辰之后,他便出宫了。
  踏出宫门外边,仰头看天,不知为何,周章耳中忽然响起一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好像以他如今功业之盛,他也不过只是天地之间一粒灰尘,扬起落下,无处依着。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挥之不去,像是老鼠一样,从背后一点点啃食过来,不疼,却也忽视不得,没来由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之色,却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
  是翟广。他身着都指挥使的朝服,迈着大步从他身前经过,看样子正要进宫面圣。
  周章不由站住了脚。在翟广身上见到这身,虽然早有耳闻,仍是让他生出一瞬间的荒诞之感。
  翟广也看见了他,不计较两人曾经生死相搏,机关算尽,竟然神色如常地对他点了点头。
  若以两人官职而论,他此举算是失礼,但翟广点头打过招呼之后,便转身走了,周章愕然站定,也没能反应过来。
  翟广身上八分草莽之气,还有两分土气,穿着一身官服,实在不伦不类,看在周章眼里,不由想到了沐猴而冠四字,望着他背影皱了皱眉头。
  但他知道刘钦收降此人的用意,自然不会多说,心中所想,翟广也不会听见。
  此时翟广只一门心思往前走,被宫人引到东暖阁,那里的人说刘钦刚刚离开,被引到平台,又说刘钦刚走不久,吭哧吭哧赶到乾清宫,这次刘钦总算在了。
  翟广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虽然刚刚开春,天气尚冷,还是走出一身热汗,见到刘钦,行礼之前先道:陛下好脚力!
  刘钦知道要他给自己行跪礼,他现在心里还别扭得很,也不强求,闻言微微一笑,先教你熟悉熟悉宫里的路,免得日后你万一用上,后悔现在没多走走。
  现在没有旁人,刘钦的玩笑开得过火,翟广却呵呵一笑,不害怕,也不放在心上,陛下叫我进宫,是终于定下差遣了?
  嗯。刘钦应道:我想好把你放在哪了,你不妨猜猜看。
  那大约是在京城。
  你身上穿着的是都指挥使的官服,就是猜在陕西,也不该猜京城罢。刘钦一笑,你莫不是想,我留下你,只是给天下做个样子,其实对你颇怀忌惮,必须把你放在京城,留在眼皮底下才能安心么?
  翟广暗吃一惊,身体微微一动,眼中露出一瞬间的惊疑之色。但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在椅子间坐定了,仔仔细细看向刘钦。
  过了一会儿,他道:若是我与陛下易地而处这样说该是犯上了恕我直言,陛下恐怕难有外放之日,只能在京城里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刘钦又笑,这次倒当真开怀了,所以你不是我!你是睢州人罢?让你去河南都指挥使司,你意下如何?
  翟广一惊,霍然站起,脱口便问:什么?
  他这反应显然让刘钦颇为受用,坐下说话。
  从夏人侵关之后,你就离开老家,这些年再没回去了吧?河南一地,新近收复不久,百废待兴,还有些土匪流寇未被肃清,正需人去整顿。江北也有些义军结寨自守,抗击夏人,朝廷已决定同他们联络,此事也需你出一分力。具体如何,等到了江北,自然有人向你讲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