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刘钦不解,唔了一声。张大龙马上把他那盏茶水拿走,咕嘟嘟一口就灌下肚,那给俺了,俺可渴死了。
  陆宁远斥道:大龙!
  张大龙抹一把嘴,咋?
  陆宁远没再吭声,刘钦拿手指敲着桌子,想解定方怎么还不来。
  谁知道等来等去,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口还静悄悄的,别说解定方了,就连个侍候的仆役都没有。刘钦早等得不耐,又担忧有变,暗暗坐不住了,只是如今已经到了此处,难免自矜身份起来,便忍耐着没有发作。
  幸好张大龙是个更坐不住的,急他所急,一趟趟出门找人询问,但带回来的消息一直都是总督现在在忙,马上过来。
  又过一个时辰,刘钦肚子叫起来,心里隐隐生了怒意,一拂袖就要起身,却听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哎呀呀,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实在是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万祈恕罪!来人的声音一团和气,听年龄只在三十岁上下,定然不是解定方了,不知哪位是总督的‘故人之子’啊?
  陆宁远还未吱声,刘钦先冷冷道:你去和解总督讲,就说大同陆宁远求见。
  来人一愣,陆遮莫是陆公之子,陆宁远陆靖方吧?你不是已经
  还有几个陆宁远?刘钦打断他,你速速去回禀就是。
  那人脸色微变,马上转身出去了。陆宁远前倾着身体,像要起身,面上神情有几分欲言又止,片刻后到底没站起,又坐直回去。
  张大龙却猛地弹起来,急得重重跺了下脚,不成!你这么说,怕要坏事!咱们跑吧!李椹扯着他的袖子强拉他坐下,按着他肩膀,偏头对他耳语几句。
  刘钦两眼蒙着布条,谁也不看,只面朝着门口一动不动,对他们那边的动静像是全未听见。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一串盔甲相撞的脆响,一队手持长戈、腰悬利剑的士兵跑来,分列两头在门口把定。随后一道脚步自正中传来,硬底的靴子踩在地上,沓、沓、沓越走越近。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陆宁远,你好大的胆子!敢来我这儿,以为我不会杀你?
  第11章
  解定方与陆宁远之父陆元谅乃是旧识,两人同朝为官,又曾都是屏障北境的方面大将,其实交情不浅。
  陆元谅被杀后,陆宁远去北面从军,还曾拜会过这位世伯。因此这会儿屋里人虽然多,解定方也一眼就瞧见了他,他却没半点追叙旧情的意思,脸一沉道:你背叛长官,私带兵马出营,改旗易帜,按律视同反叛。叛军者斩,你可服罪?
  陆宁远撩袍跪下,末将不服!
  此话一出,不论是解定方还是李椹等人都不由一愣,就连原本不忿,已经马上要挣开李椹一嗓子嚷起来的张大龙也呆住没有吭声。
  刘钦同样暗暗吃惊。陆宁远平日不声不响,在他两辈子的印象中可称乖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好像总有几分违和。
  解定方整整面色,问:怎么,你有什么不服?
  陆宁远仰起脖子同他对视,督师可知职等擅自离营的原因?
  先不忙说。解定方抬起只手,你既然有话,那好,随我到校场,在众位将士面前分辩明白。
  是。
  陆宁远从地上站起,马上就有兵士除了他的佩剑,一左一右架住他往门外走,屋里其他人也是一样。轮到刘钦时,刘钦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和别人一起解除武器,在兵士的押送下去了校场。解定方向他随意扫去一眼,又转开视线,并没放在心上。
  等到了校场,解定方召集众将,把陆宁远捆缚着推到正中,朗声道:陆宁远,曾在熊彭祖麾下任千户,三个月前在与夏人的一战后无故叛逃,今天却忽然入我大营求见。他自言有内情上禀,今日把各位都叫到这里,是让大家都听听他怎么说。等他说完,是杀是留,全凭公议,老夫绝不徇情独断。
  他话音落后,被召集来的将领中间当即响起窃窃私语声。
  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不是什么秘密,许多人即便没见过他面貌,只听这个名字也心里有数。
  当年陆元谅为国家干城,在军中声望素隆,在场许多人还曾在他麾下任事,对这位老上司本就深有感情。加上陆元谅被人谗杀,天下冤之,众人更对他同情愈甚,爱屋及乌,见他的遗孤这会儿被绑缚着双臂跪在地上,还没听他说话,已先动了恻隐之心。
  触犯军法本是大事,可触犯的人多了,也就没什么了。现在江北各军已是乱哄哄一锅烂粥,谁还认真追究这个?只有些性情刚正严厉的暗自叹息,不明白陆元谅一生为国,怎么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偏偏不肖乃父。
  陆宁远虽然跪着,可是神情自若,向周围环顾一圈,视线在刘钦身上顿了一顿,最后落在解定方身上,高声道:三个月前,夏人进犯山东,卑职时在熊指挥使麾下,奉命与其一战
  其实在此之前,夏人不过盘踞在山陕一带,局面如何就急转直下,竟然连山东、淮南都成了两军交锋之场?
  数月前,继陆元谅之后镇守北境,手握数万边军精锐的鄂王世子、也即刘崇的侄子刘绍兵败大同,听闻朝廷已放弃长安,不得以收缩战线,弃城南下,被夏人一路追至河南境内。那时解定方已退出陕西,本可接应,但奉朝廷一纸诏令,不敢违逆,手中大军竟是全都用来护送銮舆南渡,就这么白白坐视夏人猖獗,中原虏势愈张,日渐不可收拾。
  彼时熊文寿驻军河南,手握数万兵马,若是能有所呼应,与刘绍手中北军成掎角之援,局面也当大有不同。
  可他惑于夏国特意放出的假消息,以为他们那个百战百胜、威震天下的摄政王正亲自挂帅追击,迫于其兵威,不敢轻动,生怕兵力稍一分散就要为其所乘,竟坐视刘绍几战几败,手中北军精锐损失殆尽,终于兵败被俘,槛送长安,直到今日还生死不知。
  而也是那时他们才得知,原来夏国摄政王一早就去了陕西,根本不在此地,只是靠一个名号,就震慑得他数万大军噤若寒蝉,几个月间不敢动上一下。
  早在刘绍兵败被俘之前,陆宁远便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一味保存实力,让一向号称精锐的北军被夏人一口口吃掉,自己这一军也迟早不保。可他向熊文寿进言数次,全被他拿持重、持重给搪塞过去。
  加上朝廷在建康重建,政令不明,没人督促熊文寿进兵,他就更加有恃无恐,每日只是一味地筑城设防、训练士卒、观望不动,直到最后竟也没派出一兵一卒。
  陆宁远进言无果,又不能违令轻动,坐视战机在眼前一点一点消失,那时心中的悲愤怨怒,实在难与人言。而后来果然被他不幸言中,夏人收拾了刘绍,马上转头向东,熊文寿屏障河南,首当其冲,可放眼四顾,已没有能与之呼应、牵制夏人的友军了,只能硬着头皮独自对敌。
  陆宁远虽然对他失望,但强敌在前,仍然振作精神,誓要破贼。那时两军排开阵势,熊文寿以他军纪最好、手下士卒战力最强,命他为前锋,破例让他以区区千总军职率万余人当先与夏人交战,还与他约定,由他牵制住夏人,等时机成熟,自己再率大军进攻夏人侧翼,两面夹攻。
  陆宁远自觉受其恩遇,感奋非常,慨然领命,与夏人虎狼之师短兵相接,几乎一上来就损失惨重。可他为着拖住夏人,咬牙硬顶,鼓舞本营士卒挡在最前面,一次次迎着夏人的攻击力战不退,几次失了阵地又拼命夺了回来。
  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半天过去,他本营的精锐已经一片一片倒下,额外补充给他的人马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熊文寿的大营方向却始终静悄悄没有人来,连着送去几分急报,也只如石沉大海。
  他手下将官大有怨言,说自己一军显然已被放弃,劝他引军稍退,否则就要平白葬身于此。陆宁远槊血满袖,横下一口气,仍是一步也不肯退。
  他如何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到了这个时候,已是宁可死在夏人手里,也不想走了。只是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既是给夏人看看,让他们知道雍军也有骨气,也是给他明知道就在附近的熊文寿看,让他亲眼瞧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如此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到日头西沉时,夏人身后终于传来鼓声。熊文寿以休整充分、锐气正盛之师,直插已激战一日、师老兵疲的夏军之中,当真摧枯拉朽,一战而胜,大破其军,从雍夏开战以来,可说还从没有过这样容易的一仗。
  可没等他高兴太久,夏人又一只骑兵突入战场,只有千人之数,却在转瞬之间就将他侧翼击溃,随后混乱如瘟疫般在全军炸开,眨眼就溃不成军。没等熊文寿细细品味这颗拿陆宁远的血换来的胜利果实,果子就被打到地上,让纷乱的马蹄给踩了个汁水四溅的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