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眼角有泪划过,谢鸿渐仰头笑道:“我劝了兰因多年,她总算答应由我赴死。”
  众人默契地举杯与他道别,尤以程不识最为开心:“青崖道长,我自从知晓自己成了鬼,同你一样想死。可前些日子,我曾听一位小友一言:‘做人做鬼,并无分别。你若嫌鬼族名声不好,便以善举为刃,几十年几百年,总会斩出一条青史留痕的大道来’。我想好了,等补好肉身,便下山游历,继续做行侠仗义之事。”
  “程君活得比我豁达。”谢鸿渐既感欣慰,又觉好奇,“对了,不知劝你的这位小友是何人?”
  此话一出,满席安静。
  虞庆嘴快,差点脱口而出“罗刹”二字。
  王舆眼疾手快,赶忙在他张嘴前,猛塞了一张胡饼。
  谢鸿渐不知内情,疑惑道:“此人怎么了?”
  梅钱无奈地指指朱砂:“她原先的相好,尽禾和罗嶷的小儿子。”
  谢鸿渐举杯的手悬在半空:“孽缘啊……”
  日薄西山,今日将尽。
  谢鸿渐与齐兰因并肩坐在旱柳树下,远处的风景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今日的他们,却看得极为仔细。
  谢鸿渐细细叮嘱:“你上回救的那个同族,我瞧他对你一心一意。若你想去长安,可找他同行。”
  齐兰因靠在他的怀中抱怨:“他与你一样,最是啰啰嗦嗦。若与他同行,我岂不是要被他烦死?”
  谢鸿渐愁眉苦脸,将她往上搂了搂,轻吻她的额头:“从前师父常说我絮絮叨叨,吵得他耳根子难受。兰因,原来你忍了我这么多年。”
  “青崖,我不会寻死。”
  “兰因,我信你。”
  时至子时,两人十指相扣走进房中。
  程不识三人早已在堂屋安睡,梅钱与朱砂在窗边闲坐半宿,最终决定由朱砂送谢鸿渐上路:“我已对不起很多人,不想再对不起师兄。”
  对于他的说辞,朱砂回以白眼:“你每回诓我杀人,全是这个理由。”
  梅钱放软了语气诱哄道:“我是为你好。你年纪小,多杀几个人啊鬼啊,权当练练手。”
  “……”
  子时三刻。
  谢鸿渐挥手与门外的齐兰因道别,然后决绝地关上门。
  动手前,朱砂问出心中所想:“她从未有过半分累赘之感,你为何一定要寻死?”
  谢鸿渐平静地躺在两人同眠的床榻上,呵出一口寒气:“我初识兰因,是在一处无名野山。我捉鬼路过,见她与一个男子打斗。我以为她是人,冲上前帮忙,却被她一掌推开……”
  后来,他才知晓。
  那个男子原是一个凶残的鬼修,修为极高,作恶多端。
  而齐兰因追杀此鬼多年,却是为了伸张正义。
  谢鸿渐:“她与我说,那个鬼多年前曾在某地犯下一桩人命案。她答应过死者的妻儿,一定会将其擒获,送至太一道受刑。”
  整整二十年,齐兰因为了这个承诺,奔走大梁各州。
  直到捉到此鬼,拜托他送去长安。
  谢鸿渐的眸中渐渐显露爱意:“我摔倒在地,看她与那个鬼修斗法周旋。夕阳余晖渐褪,她的影子美极了。”
  他义无反顾地看上了她,以一个太一道弟子的身份。
  同大师姐一样,他离开长安的日子越来越久,一边捉鬼一边陪她云游四海。
  他死在房州,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未曾与她好好告别。
  他死了,又被她救活。
  睁眼醒来看见满头白发的她,他满心愧疚:“我是一个自私的小人,她不该与我在一起。她本该意气风发,活得潇洒自在,偏生因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爱意,锈蚀了她骨子里的锋芒。”
  她是翱翔于天际的飞鸟,而非囿于岩山的囚徒。
  他是她的囚笼,亲手折断了她的青云翼。
  谢鸿渐释怀一笑:“她是鬼,将来会遇见很多男子,我只是过客……我求死,盼的是她活。”
  当年,她为了救他,耗费了太多修为。
  她无法离开岩山,便无法修炼,只能靠着所剩无几的修为苦撑。
  只有他死了,她才能活下去。
  门外女子的半声呜咽传进房中。
  谢鸿渐侧耳细听,女子每声压抑的抽气声,都拉扯着他的心。
  “动手吧。”
  他们相守相爱二十余载,于幼失怙恃的他而言,已是毕生至幸。
  朱砂利落地送他上路,并依照他临终所说,将一对木偶与一封信转交给齐兰因。
  信中纸上有九字:
  水无定,花有尽,来世逢。
  木偶的背面,是两个人名:
  齐兰因,谢鸿渐。
  第78章 欲色鬼(一)
  ◎“你为何要赶走罗刹?”◎
  岩山绝顶,积雪终年不化之地。
  某日忽现一方小院,与三个自称“雪山游侠”的男子。
  三人戴青铜鬼面,专行惩恶扬善之事。
  三人神出鬼没,行迹犹如鬼魅。
  等谢鸿渐的尸身葬入山中坟墓,已临近除夕。
  山下凉州大雪,积深达丈余。
  门封路阻,梅钱与朱砂只能被迫留在岩山。
  梅钱每日忙碌不休,带着程不识三人往返山道,采买一应食宿所需。
  朱砂闲来无事,盯上了同样无事可做的齐兰因。
  这日,等故作困乏送走梅钱,她立马精神抖擞跑去找齐兰因。
  不为旁事,只为学艺。
  齐兰因摆手婉拒:“鬼族与太一道势不两立。你虽是青崖的师侄,但我断不会指点你半分。”
  朱砂又是撒娇又是卖惨,齐兰因全然不为所动。
  最后,因实在受不了朱砂的纠缠,齐兰因索性将自己未曾用上的一个禁制术教给她:“当年我与青崖相爱后,同族的几位阿姐说男子喜新厌旧是常态,反复劝说我对青崖施加此术。”
  朱砂好奇道:“为何没有用上?”
  想起旧事,齐兰因忽地羞红了脸,小声回她:“青崖时刻与我在一起,不大用不上……”
  听着不像是什么厉害的禁制?
  朱砂原本不想学,可一想到自己不知会在此处虚耗几日,勉强点头答应:“行,我学。”
  此禁制简单,只一句口诀。
  朱砂:“没了?”
  齐兰因:“你修为高,施加此术,无需其他条件。”
  朱砂半信半疑,只苦于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试试真假。
  齐兰因见她一脸跃跃欲试,不免多叮嘱几句:“此乃诅咒禁制,你万不可随意施加给男子。男女情爱,你情我愿,若男子执意背叛,你何必费心费力挽留。”
  耳边渐闻人声,朱砂赶忙回房装睡:“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还有,你千万别告诉他,我曾找你学此术。”
  齐兰因笑着挥挥手,转身踱步去了院外等另外四人。
  结果一到院门,程不识三人有说有笑推门而入。
  唯独梅钱垂头丧气,神色疲倦。
  齐兰因关切道:“梅道长,你怎么了?”
  梅钱连声叹气:“家中阿姐连发三道敕令,让我尽快带朱砂返回长安。”
  齐兰因看着漫天大雪,语气颇有些愤慨:“大雪断途,如何回京?梅道长,你家阿姐这般为难你,着实不近人情。”
  梅钱极力解释:“她自小冷酷无情,目空一切,独独对朱砂有几分真心。”
  他们离开已逾两月,渺无音讯,她在长安不知会多着急?
  “看来梅道长去意已决,不知你们何时下山?”
  “明日。”
  朱砂直到晚膳时分,才知明日回京一事。
  虽多有对冒雪出行的不满,但碍于自己此番任性而为,闯下大祸。
  她只得再次要梅钱立誓:“你发誓!回京后,你一定会在她面前替我说好话。”
  梅钱无语道:“每回你闯祸,她何曾怪过你?她只会骂我没用。”
  得他一言安慰,朱砂总算放心,开心跑去堂屋用膳。
  席间,齐兰因说起自己往后的打算:“与青崖相守的十年,我的修炼落下不少。三日后,我会回敖山闭关修炼。”
  程不识率先举杯:“祝两位道长与恩人一路平安。”
  齐兰因看向旁边空空如也的椅子,扭头笑着举杯应下:“有你们守着青崖,我便放心了……”
  今日所有未尽的话语,悉数淹没在山顶骤然呼啸的北风中。
  大风刮过,已是翌日早间。
  梅钱等在门外,来来回回催促朱砂:“快走,你少磨蹭。”
  朱砂不情不愿应好,磨磨蹭蹭收拾包袱。
  一旁的齐兰因心觉她古怪,便开口问道:“你不想回长安吗?”
  朱砂点头又摇头:“我忤逆她的命令,私自赶走了一个人,我害怕她对我失望。”
  齐兰因:“她是你的师父吗?”
  朱砂:“亦父亦母亦师。往日我做了错事,她从不责罚我。可她越不怪我,我越害怕……害怕她说出那句‘你真令我失望’,更怕她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