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某一瞬间,燕昭有些恍惚。
  哑声和泣声交叠,已经听不出是响在她耳边,还是她的幻觉。
  仿佛这样的呼唤不止在今天,不止这一次,仿佛怀里的少年已经这样念过她千万遍,在黑暗里,在绝望时,一声声直到嗓子哑透,又被眼泪浸润。
  是他吗……还是谁?
  有些分不清了,只能感觉到心口像是被滚水泡得酸胀。
  “……我在这呢,”她轻声答,一遍遍,“我在呢。”
  -
  逛了半日又哭了很久,燕昭少见地好心发作,没再折腾他,早早放人回房睡了。
  自己则沿着长廊走进了另一间客房。
  二楼末尾一间被隔出来,临时用来办公。门内点着灯,书云正站在长桌旁,依轻重缓急理着案上的卷宗公文,见她进来,刚要开口,表情又一顿。
  “殿下这是……”
  肩上衣料皱得潦草,看起来像是湿过了又被体温烤干。而且,上午还戴着的压襟怎么不见了。
  燕昭捋了捋衣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怎么还在这?是有什么要紧事?”
  此话一出,书云脸上跟着就暗了暗。
  “徐文斌一案……还是没能查到更多信息。相关证据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两日徐文斌也老实得很,抓不住把柄。”
  燕昭轻叹口气,却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事发时她在淮南鞭长莫及,徐文斌这边会动手脚她是有准备的。不过徐文斌贬职邠邑,她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部分,日后再等机会便是,狩猎从不急于一时。
  燕昭在长桌一侧坐下,和声安抚自己的女官:“早些休息吧,最近连日奔波忙碌,你也累坏了。再过两日车队就到了,到时又要赶路,小心吃不消。”
  书云垂了下眼睛整理情绪,再开口时已经平稳:“殿下,还有一事。”
  “今日随奏章一同送来的,还有月前殿下让查的事情。”
  燕昭一时有些怔愣,经书云提醒,才记起是阿玉刚到她身边时,她怀疑来历叫人去查的事。
  “臣无能。前些日子在淮南时臣也分出人手去查问过,可寒灾后百姓颠沛,根本问不出什么,京中也没有玉公子的任何痕迹。他就像……”
  凭空出现一样。
  “但调查时意外发现了这些字据信件。徐尚书近年来与朝中各人和地方官员来往联络频繁,底下人截获了其中一些。”
  书云把一沓纸页递到桌上,又斟酌着补上后半句,“但并不容易……折损了不少人手。殿下,还继续查吗?”
  燕昭抬手结果,草草翻阅了遍。片刻后,又收回视线,看自己肩上皱巴巴的衣料。
  算是被泪水泡废了,烫不平的。
  她垂着眼睛,轻声说,别查了。
  “换个方向。查一下徐宏进名下资产,宅地别院、酒楼茶馆……他这些年借职务联络之便,估计没少买卖人口。”
  她抬手覆上肩头,缎面柔滑,只有被泪水泡过的那一小块枯干得刺手。
  她想起白天,那个少年伏在她怀里恸哭的时候。隔着几层衣裳,都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脊骨,随着抽泣颤栗着,脆弱又倔强地硌她掌心。
  根本磨不平的骨头。
  “若查到了,直接端掉,不用回我。”
  “是。”
  -
  虞白实打实度过了如梦如幻的两天。
  燕昭少见地闲了下来,除了每日批些奏折再没别的事务。她似乎也尝到了隐匿身份的趣味,每日假扮富户带着他到处逛,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最热衷的一件,是盯他吃饭。
  当地享誉的酒楼,见过没见过的各色吃食,燕昭觉得看起来好吃的,都塞给他尝一尝。
  虞白感觉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东西,每天都撑得脑袋发晕,而且唇上还没好全的细伤也丝丝地疼。
  但燕昭说他身上太瘦手感不好,还说等长了肉要亲自检查,他就又觉得还可以坚持。
  似乎有什么变了。他说不上来,但感觉得到。尤其是那天在茶室,他说的话,她听了。
  而且……好像并没有嫌恶他的意思。
  悬在胸腔空无落点的心脏就稍稍安定了些。
  但也只是很微弱的一些。
  而且,那之后,燕昭没再吻过他,一次也没有。这又让他很担忧。
  上元将至,城中各处已经点起花灯。回客栈的路上,彩灯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虞白眼巴巴地盯着燕昭看。
  后者却全然没遂他心意,在客栈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你先回吧,”她捏了捏他的手,“我还得去郡衙一趟。”
  虞白一下有些失落。“这么晚了……殿下还要忙吗?”
  “徐文斌明日放邠邑,走之前还有一步定审。用不了多久,你歇着等我就是。”
  燕昭说完转身就走,虞白莫名觉得心里一空,想也没想就开口喊住了她。
  “殿下。”
  燕昭回头。
  刚出声虞白就愣住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上她带着询问的视线,他更有些局促。
  总不能说他是因为渴求亲近才心中不安的吧。
  “我……”他语塞片刻,忽地想起件事,“我能不能,去那家书肆看看?”
  他指指街对面,“就是那家。殿下不放心的话……叫人跟着我也可以。”
  燕昭顺着他指的看过去,弯了弯眼睛:“你忘了?车队就快到芜洲边界,他们一早就去接了,人手不够。”
  说着还揉了把他额发,“你去吧,自己小心些就是。”
  人影大步走远,虞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点点理顺自己乱了的头发。
  柔软从指间滑过,一丝丝一缕缕,又慢慢沁进胸腔。
  燕昭揉他头发。燕昭和他说她要去做什么。燕昭要他等她回来。
  ……但为什么还是不愿意亲吻他。
  定审只是走个流程,没什么繁琐。只是此案不顺,堂中气氛有些凝滞。
  整个郡衙里,最平静的就是燕昭。她坐在圈椅上,手臂搭在扶手上支着头,听堂下徐文斌声情并茂地说废话。他一诉自己无辜,又说甘愿领罚,说到激动处浑身肉颤,硬是在大冬天演出一身汗来。
  “说完了么?”燕昭忍无可忍打断了他,“徐文斌,邠邑远得很,你还是省省力气。”
  干嚎声戛然止住,徐文斌卡在原地,一张脸涨得更红,最终动作僵硬地叩了个头。
  “……微臣告退。”
  燕昭已经瞥开视线,不再理会他。
  肥硕的身影慢吞吞退出正堂,走远了仍一步三回头。燕昭觉察异常,抬眸看过去一眼,却正对上后者投来的目光。
  打探,不甘,忌恨,一被发现,立即老鼠似的躲开。
  燕昭一下皱起了眉。
  “书云。”
  她抬手招人靠近,“这几天徐文斌和京中联系了吗?”
  书云略一沉思:“没有。徐文斌府外一直有人守着,近日除了日常采买,没有消息往来。殿下觉得有问题?”
  “……直觉。”燕昭按了按额角,“分两个人过去盯紧了,直到他离开。”
  那样的眼神,她本能觉得有问题。硬要说起来,就连刚才徐文斌的自述都显得可疑。
  如此长篇大论,像是没话找话,很古怪。
  沉思片刻,她从案后起身,“先回吧。”
  郡衙离住处不算远,燕昭索性步行回去。
  华灯初上,街头一改白日的清净,反而因为节日将至而更添热闹。走在喧闹里,燕昭少见地没觉得心烦,反而有些不舍这份烟火气。
  徐文斌一案了了,车队也将抵达,明日就要启程继续北上,这样的日子以后怕是再难有了。
  念及此处,她不自觉慢下脚步来,沿着长街走走看看。快到住处,她在一处糖水摊前停住。
  摆摊的大娘不知道燕昭,只当是寻常路人,笑眯眯地招呼:“桂花糖芋艿,最后两碗了,都还热着,贵人来点儿?”
  跟在一旁的侍卫正要围护,又被燕昭抬手止住。
  “带钱了吧?”她拍拍书云,“去买。”
  糖水泛着浓郁蜜色,桂花渍得晶莹,看起来很甜,感觉闻一口都会长肉。
  给阿玉带回去。天都黑了,他应该已经逛完书肆回去了。
  燕昭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直到某一个瞬间,露在外的肌肤忽地窜过一阵颤栗。
  那是对危险的本能。
  她猛一抬眸,视线对上一旁看似寻常的路人。
  接着,就拽着书云衣领往后撤了一步。
  几乎同一时间,农户打扮的路人突然拔刀暴起,刀刃正正劈向两人刚站过的位置。
  十几个持刀人从黑夜中冒出来,杀声骤起,书云钱袋一收反手抽刀,一直跟着的侍卫也反应过来,原本祥和的夜晚瞬间惊声一片。
  刀剑铿锵中,燕昭提起那两碗糖芋艿,转身走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