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司净眼皮沉重,难以睁开。
  仿佛整个身体封进了僵硬泥潭,烤干加固。
  又觉得自己神志清醒,还能分辨出自己从饭厅回到了卧室。
  卧室的床被宽大冰凉。
  即使盖在身上,也止不住他持续散发的寒气。
  太冷了……
  好冷。
  “冷?”他爸焦急的伸手,“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手心也好烫!”
  “你这是高烧啊,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去医院有什么用?
  再测个36.2c?
  李司净还有心情自嘲,听着父亲惊慌的声音,只想跟他说:别喊了爸,吵死了。
  听觉浑浑噩噩,尽是蜂鸣嘶嘶不断。
  却能听到父亲隐隐约约的念叨:
  “净净,你小叔来了……”
  “还好你小叔来了,他说你没事的……”
  李司净听得奇怪:什么小叔?
  他活了二十四年,从没听过父亲提过什么小叔。
  哪里来的小叔?
  卧室突然变得很安静。
  很黑。
  漆黑一片的室内,唯独李司净感受到强烈的不适。
  仿佛幻觉里的黑影烂泥,具象化的灌入每一个毛孔,准备一点一点取代鲜活血液,侵占他病入膏肓的躯体。
  忽然,他觉得身旁投来一道目光,充斥了无法忽略的生物磁场,死死凝视他。
  爸?
  李司净想要出声,让他爸别担心。
  却只能疲惫痛苦的躺在床上,神志不清。
  他躺了很久。
  久到他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找回了一丝力气,终于能够睁开疲惫的眼睛。
  那一刻,他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在医院车库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
  那个在南街十六号神出鬼没救了他的人。
  那个对他下手、入侵他梦境、引发他恐惧的人。
  李司净霎时挣扎起来,竟然像梦里一样,四肢没有了力气,受到了幻觉黑影的缠缚。
  他恐惧这个孱弱的姿势,更害怕对方居高临下的靠近。
  整个躯体不受控制,唯有脑子清醒——
  滚!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
  他觉得自己发出了声音。
  如果他没有发出声音,那个人为什么会勾起笑意。
  “铮!”
  刀锋刺耳的回响,扎破了他柔软的枕头,震得他呼吸一窒。
  那是一把短刀,寒光利刃,直插李司净耳畔。
  他能感受到锋刃散发的冷意,甚至冷得驱散了黑影烂泥灌入心窍的泥泞,只剩一片彻骨冰寒。
  李司净毫无反抗余地,亲眼感受到那个人逐渐逼近。
  英俊的脸庞。
  黑沉的眼睛。
  冷笑的嘴角。
  近在咫尺的柔软发梢甚至轻柔抚过他滚烫的额头,让他更觉得寒冷。
  也更清醒。
  那个人的手,握着那把映照着李司净脸侧阴寒的利刃。
  “乖侄子,不要怕。”
  黑沉的眼睛燃起烈火,盯紧猎物般温柔狂热:
  “我会斩除你的懦弱,你的恐惧,你的梦魇。”
  洪钟大吕,回荡轰隆。
  李司净沉入黑暗,仍未放弃挣扎。
  这话……
  他曾经听过。
  第4章
  李司净感受到了风。
  细碎的触感吹拂耳畔,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农村土路旁。
  积水的农田,游着鸭子,浑浊的污水,漂浮着不知名的浮草。
  这地方熟悉得李司净无须特地去回忆。
  是李家村。
  可他皱起细嫩的眉头,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一道温柔声音传来。
  “司净?”
  “……外公。”
  李司净下意识转头回应,出声后有些诧异。
  他的声音稚嫩年幼,奶声奶气,带着幼童才有的依恋娇嗔。
  可是,他才六岁。
  如果不是这样的声音,又该是怎么样的声音?
  李司净茫然的站在原地,睁着一双浑圆漆黑的澄澈眼睛,有着城里小孩第一次来到农村的拘谨。
  他眼见着身旁树林簌簌作响,走出了一道消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扣子板正的深灰色外套,戴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镜。花白夹黑的头发,翘起火焰烧焦一般的卷曲发梢,皮肤也如枯槁树皮,有着一道一道苍老的痕迹。
  是外公。
  外公慈祥温柔的问:“怎么了?”
  李司净喃喃出声,“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仍是可可爱爱的困惑语气。
  外公听了,笑得爽朗。
  “站着也能睡着啊?这么困?昨晚没有睡好?”
  李司净觉得不对,“唔,我没有睡着。不是那种睡着才做的梦,是站着能做的梦……”
  外公牵起他的手,掌心粗糙,但是很暖,散发着柴火残留的烟火气。
  他安安静静笑着去听李司净言语幼稚,描述自己刚刚做的“梦”。
  僻静安宁的农村泥路,即使有外公牵着,也是难走。
  李司净紧紧握住外公的手不愿松开,又小心翼翼的去避开泥地,免得将鞋子陷进烂泥里。
  连自己的“梦”都忘记去说。
  小孩子总是这样。
  才过了一小会儿,就不记得是什么梦了。
  他们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更为泥泞难走的土坡。
  土坡种着一大片绿竹,无人打理,疯狂生长,垂落了弯弯的竹枝,拱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竹影长廊。
  沙沙、沙沙。
  竹叶哗啦晃动,刮起吵闹的风。
  李司净双手抱住外公的手臂,眺望深不见底的竹林幽径,里面漆黑阴沉,仿佛通往怪物的巢穴。
  他有些害怕,“外公,我们去哪儿?”
  外公勾起苍老的嘴角,笑声浅淡散于风中。
  “去给外婆上坟。”
  外婆?
  李司净还没发现出疑问,抱住的臂膀忽然变得漆黑粘稠。
  他仰头见到的外公,浑身弥漫着烂泥黑影,看不清模样,如同长满了黑色触手的怪物一般,向他袭来。
  李司净狠狠摔倒在地,睁不开眼睛。
  像是有无数只手,从烂泥黑影里伸出来,狠狠捂住了他的眼帘,不许他再看,堵住了他的口鼻,不许他再喊。
  他几近窒息,拼命挣扎。
  但四周狭窄坚硬,仿佛是被关进了箱子中,浑身覆满了厚厚的烂泥,害怕到颤抖,却无法求救。
  外公!
  “你……不该……”
  声音模模糊糊,被狂风刮得细碎。
  李司净在自己窒息的心跳喘息里,只剩恐惧,根本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也听不见是什么话语。
  他快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忽然清楚听到——
  “你该回去了。”
  振聋发聩,耳畔蜂鸣。
  李司净霎时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黏腻的汗水,泛着脱力的疲惫。
  他喉咙干涸泛疼,仍没能从童年梦魇回过神。
  那是六岁的时候,外公第一次带着他回李家村。
  他们穿过幽暗茂密的竹林,去给外婆上坟。
  后来……
  李司净抬手拂开汗湿的额发,无神的盯着眼前黑暗。
  他不记得了。
  李司净眼前一片漆黑,又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浑浊绿影。
  他一时分辨不清,他是在夜里还是在梦里。
  李司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枕头。
  柔软的布料粗糙,没有任何刀刃破开的缝隙。
  幻觉吧。
  李司净虽然不吃药,但他很有精神病人的自觉。
  如果不是发病出了幻觉,那个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对他拔刀……
  李司净正掀开沉重沾汗的被子。
  眼睛余光一瞥,视线一愣,灵魂本能颤抖的瞬间,见到了床边的黑影。
  他惊诧开口:“你……”
  嗓音沙哑低沉,带着高烧退却的疼。
  “嗯?”
  黑影动了动,带出了转身的响动,传来温柔回应。
  “醒了?”
  忽然在这黑影之中,伸出了一只手,不由分说的覆盖他汗湿的额头。
  掌心温暖,体贴得令他惶恐。
  然而,比惶恐更快的是愤怒。
  李司净狠狠抓住这只手,猛然从床上翻身,动作比想法更快!
  无梦里、幻想中,要将这个不知名的王八蛋彻底揍死的愿望,终于亲手实现。
  李司净几乎咬牙切齿,挥拳过去!
  “啊。”
  一声低沉闷哼,带着黑影未曾预料的猝不及防,却游刃有余的用手掌,在视线不明的黑暗里接住了李司净的突然袭击。
  对方倒在柔软床被,被李司净死死揪住衣领。
  房间响起开门声,突然照进一道光亮,让李司净于光线中,看清了身下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