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之争 第164节
  次日一早天她看着穿戴齐整的刘栩在门前,似候着她。
  刘栩目光穿过满室温光看向她。
  “翁父这个时辰起可是有什么事要办,不急交给我便是,您再睡会儿。”
  刘栩伸出氅衣下的手,一只缂丝如意袋裹着的手炉递出来。
  “日后我同你一道去经厂。”
  祁聿看着外头天色作浓,黑得瞧不清。
  门外呼啸而过的风从漫长宫道吹到她身上,脊梁一个凌冽后她走近钩过刘栩手上手炉。
  “你高兴就好。”
  刘栩将自己调成祁聿日值作息,每日五更天陪着祁聿去经厂看人批阅文书。
  撇去自己上值或手中事忙,刘栩做了祁聿的尾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得处在一堆。
  祁聿每每回头,瞧见他只觉无语。
  再往下的时日......
  “祁聿,才进贡的鲥鱼鹿脯到了,今日文书房别去值了,回来吃点。边吃边叫人堆雪人给你看?”
  “祁聿,宫中梅花开了,去赏梅?”
  “祁聿,钦天监说下午有雨,御花园西侧广临亭观雨最是宜人,去看看?”
  “祁聿,英华殿后面那片玉兰开了,赏赏?”
  “祁聿......”
  “祁聿......”
  “祁聿。”
  她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头皮就发紧,手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循声瞪过去。
  “祁聿祁聿......你今日想去何处赏什么景,又有什么好吃和好玩的?你说。”
  事事问,事事无抉择,日日拉着她在宫里四处奔波,腿都要跑断了。
  每日还得将文书一一赶出来,刘栩真是太闹人了。
  桌上其余人被‘嘭’的瓷声惊住,视线皆从碗沿抬起,在祁聿与老祖宗间来回几遭默默低头。
  他们二人之间小打小闹就是这般,已然司空见惯。现在的老祖宗在祁聿面前真是......事事伏低做小的哄着人,简直没眼看。
  刘栩不厌其烦给人慢条斯理盛汤。
  “今日阳光甚好,我们下午去更鼓房喝一杯吧。”
  更鼓房......他们从不主动提及这个地处。
  祁聿心中静静有了预感,然后诸般感官、神思无限朝预感方向延申。
  本炸了毛的祁聿一下被捋顺。
  抚上刘栩送来汤碗,她一时觉得烫手。目光落在指尖,衣裳不知不觉已经褪了两件,此刻春衫薄袖笼覆着腕子,织金纹理也显眼起来。
  她拨弄下汤勺:“好。”
  祁聿上午去东厂忙完匆匆赶回宫,许久没踏进过更鼓房值房,这条路陌生又印骨般熟稔。
  门外她退了秉笔职袍革带,一身素裳踩进了院子,祁聿直接钉在门前。
  与人对望半响才问:“翁父这是做什么呢。”
  院中支着纱帐避日,刘栩没穿职袍,青骊色宽袍拢身、高挽袖子,在一张躺榻旁静静伫立。
  榻旁的矮案上摆了不少皂荚香料、帕子跟木梳,地上三桶水一个打好水的铜盆。
  刘栩招手。
  “过来,我给你梳洗,二十多年没做也不知手艺如何,主子以前很是喜欢我替他梳洗。看我上了年纪后就交给他人了,说是舍不得我长时间弯腰。”
  下午日光太足,祁聿门前一时迷了眸子。
  轻风扫来,隔壁院子突然纷飞一片白色花瓣,牵绕起两人衣摆。
  她胸腔缓缓、缓缓震了下。
  “钦天监也说去年天象诡谲,今年不会似去年,是个好年。近来春光甚好——你选的明日?”
  这话叫刘栩脸上温蔼裂道口子,又迅速看不见。
  “你求了十年等的不就是这日。开心了?”
  他在承盘中捡张最吸水的棉麻长巾对折,“来,这个垫着不易浸湿你衣裳。”
  祁聿长长吐口气,十年的浊气好似这口泄了个干净,周身顿时轻松起来。
  她咬定牙:“开心,我开心。”
  开心得很。
  终于要结束了。
  她走过去正要躺上去,刘栩一只手拨住她的肩,“还没垫上,一会儿湿了衣裳脖子难受。”
  “哦哦。”她起身坐直,但有躺榻支着,刘栩需要弯很深的腰才能够到她。
  她轻轻侧眸,“不然我自己来?你好像够不着。”
  刘栩动作顿了一刹便朝前狠狠塌下腰,伸着胳膊腕子将巾子仔细塞进祁聿修细的后颈,怕一
  处垫得不仔细一会儿湿了他衣裳。
  “你是在怕我辛苦?”
  祁聿轻轻摇头:“没,我是状子尚未收尾,还须翁父今日再添一笔。我求个好,指不定一会儿执笔能多给你写上一桩。”
  “今日不如再多给我个名字?反正你自诩不会死,一个两个的没差。”
  她的长卷今夜回去终于能收尾了。
  十年,十年,要结束了。
  祁聿此刻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
  刘栩从后看他,一掌就能握实祁聿一个肩头,笔直的脊梁顺着往下腰身更是纤弱。
  不禁生疑:“我日日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怎么还是这般不济,长得这么廋。”
  祁聿觉得塞垫好,舒舒服服躺下去,仰面看见刘栩眼底有些红血丝。
  他面容的慈蔼阴戾今日都不见,她眼中辨不清刘栩是什么面容。
  她云淡风轻启唇:“心里苦呗。马上,马上就不苦了。”
  “真是多谢你啊。”
  祁聿翘起二郎腿,想跟房中摇椅一样晃动,脚尖一点,椅子却没晃动。
  刘栩看他心情上佳,心却被一只手扯着往下拽,狠狠地拽,扯得他浑身疼出冷汗。
  不是刘栩将时日提前,她都不知什么时日才能成局促成‘明日’。
  脱口而出的真挚道谢,她一下叠向记忆里唐素那夜的声声道谢,原来满足夙愿即便丢了性命也能如此心甘情愿。
  刘栩耳中这声道谢听得刺耳,还无尽荒谬。
  他摘了祁聿头上三山帽,拆下网巾,拔了固发的银簪。一把头发在掌心膨开缠住指尖,气息也被无形的绞紧。
  刘栩失神良久,用风一样轻的口吻问。
  “你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一年好好活着。”
  这真的是什么不可饶恕、值得用性命去换的吗。刘栩想问却知此刻不该、不能这样张口。
  他舀一瓢水从祁聿发尾开始慢慢浸湿。
  浠沥水声不会长久,不多会儿便断了,他只能再舀一瓢水。
  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如此,他一旦没了动作两人之间毫无声响,可动作不断,声响也就这么片刻。就这么片刻。
  祁聿觉得头皮忽然有些重,耳边刘栩的话让人头脑昏沉,又叫人无比清醒。
  刘栩此刻问什么都无用,答什么也无解。
  头上遮了纱帐,刺眼的光还是叫人睁不开眼,暖煦罩身上叫人犯困,她索性闭上眼。
  “原来你多年喜欢去诏狱是为了明日......”
  他犯下的罪行本该刑部羁押三司公审,可一旦涉及宫内隐私必然是去诏狱更为稳妥。
  祁聿早早睡遍诏狱是在为自己择一处舒适。
  刘栩失笑,“哪间最舒适?”
  这话题就很有意思,祁聿睁开眼侃侃而谈自己的数年经验。
  “春的话西廊倒数第二间,隔壁有个窄窗可借着观景,后面不远有棵槐花树,看不见能闻到。夏的话北廊尽头正对那间,虽然没窗,但对面风一吹正好满怀。”
  “秋的话西廊头一间,这边、对面连同五间都无窗,有些闷,但是我身子不好,这里无风正好。冬天就南廊的右边,能斜看到西廊十七间的雪,又无风,很舒适。”
  刘栩摇头失笑,只觉得人可爱,经验真是丰富,‘老成之见’。
  “西廊倒数第二间,它对面的没窗吗,这个时节东风不正好吹你?你身子不好,受风易病。”
  祁聿伸手摸到旁边矮案,看着像是要抓果子。
  刘栩停下手将一小碟肉干推过去,祁聿抓起一把,指尖碾成小块往嘴里送,细碎嘎嘣声轻得很。
  “诏狱有窗的少,里头闷。西廊这间旁边两扇窗对着吹又不全对我,所以这间最好。再说你我罪行数量大,住不了几日就要上刑台,病不病不打紧。”
  “我总能让你先行刑......”
  刘栩再次打断:“说了不会死,只是你不信非要进去吃苦。”
  “我同你一起下狱,这回我护不了你,你万万保重身子。”
  一舀水从颈部往上,落到头顶的水不突兀,温流叫人舒适的再次犯困。
  祁聿眯蒙蒙睁眼,斩钉截铁:“不会的,你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