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之争 第153节
  他们两人间好似比往日多了层看不见的隔阂,不知不觉间‘祁聿’渐远。
  陆斜恍然被针尖刺心,疼过后他抿口气息,去探脉。
  脉象沉了半分,是......
  “刘栩给你用了安神药物,用了几日,不然显示不到脉象上。”
  他刚气的咬牙,想斥骂刘栩龌龊,心怀奸诡。
  她‘哦’声就缩回被中,“那你有事吗,没有就走吧。”
  说着褥子鼓囊一阵,似在翻身。
  陆斜掐眉:“我说他给你用了安神药物叫你长眠,你还睡得着?你不怕么。”
  不怕哪一夜刘栩站在榻前......
  被中囔声无所谓。
  “刘栩如果真想迫我,他多的是法子。安神而已,我确实需要休息。你若自己能过刘栩刁难,我甚至这个冬天都不想出门。”
  “陆斜,你管得太多了,不然你还是将那状子投了刑部吧。”
  ‘祁聿’的闷声叫陆斜无言。
  刘栩给的安神汤能喝,他一句良言不可听?刘栩凭什么比他拳拳之心更可信!
  “你与刘栩立的什么约教你如此放心他。”
  祁聿安安静静半响无言,室内空寂,窗外雪声可闻。
  陆斜脑袋轻轻抵到榻边,哀声怨气:“今日殿下京营召见,我差点死了。”
  “殿下发现我偷他书房的御批纸......你的状子那日不是我求换的,我怕殿下来日胁迫你。”
  “我真比刘栩更不可信么,你喝他的药,也不肯跟我多说两句......”
  祁聿心弦猛地从松弛绷紧到几近扯断,她掀开被子坐起身。
  漆黑中与一双眸子对上,陆斜此时眼中黯然神伤眸子都不亮了。
  “你偷的?”
  “你敢在储君之室盗窃君令之物,陆斜,你好不知死活。你明明拿着我的字迹去求,殿下看罢内容自然会同你换,要你自作主张干下这等犯禁蠢事!”
  陆斜哀怨声没乱她心神,但他口中逆行实在叫人惊惧。
  见过不知死活,没见过敢这样逆天行径的。
  祁聿气息胡乱翻涌,忍着牙颤:“今日寻着你,给了没。”
  胸腔噪声很大,大到她觉得吵,可怕听漏陆斜的话,她微微俯身,想听清些。
  说句实话,她怕陆斜没给。
  这将会是殿下对陆斜一生的心结,直接影响陆斜余生在殿下心中的判量。他能不能像刘栩这样得几十年君心,且看这时一言一行。
  陆斜咬牙,愤红着眼。
  “说了怕殿下胁迫你,没给。”
  祁聿胸肺间倏然生了淤浊之气,塞得她难受。
  真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可屋外有人,怕有人报去刘栩耳边室内异声,忍着没抬手。
  殿下、殿下身边无数人均会看局势,这叠纸张乃是刺向司礼监利刃,他们不可能不收。
  只有陆斜这么蠢的人还在考虑下她个人生死,不观朝局。
  她的死活与大局重要么。
  祁聿看着不可教的陆斜气到无语。
  “你能看清局面吗陆斜,年纪也不小了,你蠢得不长脑子吗。前朝缺把杀刘栩的刃,我也缺。方才我说刘栩两道罪不能写,可我朝半掌厚的国律他犯了个遍,你......”
  陆斜宛然稚气的言语脱口冲断她的话。
  “交了你也会死。祁聿,该死的是他,不是你。”
  “......”
  她结结实实被气噎得双目瞪直。
  极力缓缓顺畅不了的情绪,祁聿轻声。
  “陆斜,我如何进的司礼监你知道吗。那时我一个小小少监,死战司礼监随堂,权势钱柄我什么都没有,如何斗。我特意在司礼监随堂中择了位亲人最多的,当初我站在他面前捅他一刀他都不敢还手。知道为什么么,因为刘栩重我、护我、宠我,我伤了,他全家都会死,他
  顾着家人根本不敢动,任我杀剐。”
  这行径与畜牲无异,她清清楚楚明白,依旧这样选、这样做。
  做那畜牲不如的牲口。
  陆斜不知。
  这些内容听得他蹙紧眉心。
  祁聿再恶声道。
  “为了掌权掌兵,为了手中权柄坚固,朝臣同僚我冤过、杀过、剐过,人命于我不过口舌笔墨卖弄罢了。我的吃穿用度一件抵贫民十年用银,我的俸禄才几钱你不明白?你说我不该死?我早说过司礼监都是活骨背皮全是鬼,这里谁不该死?谁都该死。”
  “你翻开律法对着数,怕是我身上并罪没有五十条也有三十条。我从来不是好人,也没打算做人,我跟刘栩一样是畜牲。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保我,那被我杀的人算什么。”
  你家阖府性命算什么......
  面对‘祁聿’激昂诘问,陆斜掐紧衣袖,喉咙上下凝涌。
  祁聿伸手钩住他下颌,俯身压近。
  这么一张脸倏然塞进眼眶,差点都装不下人......陆斜腮帮子线条绷紧,气息敛轻,怕将人拂散。
  “你十五才受刑,你爹之前不教你为人吗,陆詹事著的十六谏你看过没有。你两位哥哥当初可是嫉恶如仇得紧,一身守正世人夸赞。我若是在他们面前,他们怕是要将我剐的不成人形,挫骨扬灰也泄不了人恨。你怎么一点陆家人风骨也没有?”
  “陆斜,心悦不能跨过宗法、人命、世间黑白。我这等恶贼阉祸凌迟都轻了,来日你该在我的刑台下听听,可会有半句叫冤之声。”
  这是什么意思,逼他非杀她不可?
  陆斜声音怪异,轻轻问:“你既这么知晓黑白,做什么冤杀他们。你有不得已么。”
  祁聿冷嗤一声:“非要给我寻无罪清白的理由?一条罪行不得已,我身上全是不得已?陆斜,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不明白。
  陆斜明白了,她没给自己留条活路,甚至全尸都未必给自己留。
  他无奈握紧拳,眼角酸红。
  “还记得我跻身西厂湖南那个案子么。那群‘逆贼’中无家世、无赎银的全拖街上枭首,年纪最小的才十二,十二能做什么。”
  “朝中有人做保、或二十万交够的,督抚给了个名册叫我划,花上几钱买他人性命替他们死。”
  “与皇后直系姻亲的那个混账,是他组织叫嚣君主受奸佞所祸,想以此肃清太子殿下政敌。他胁迫人与他散播谣言、组织人叩问天子、喧嚣朝政。若是我哥哥接旨,去了根本不管家世、银钱、还是皇后姻亲,一律定斩不赦。”
  “可那日圣旨叫的是我去办,不是朝臣。为什么,因为圣心纵念皇后国储,因为我父亲出自太子府,我与那个混账或有‘旧日情缘’,我不杀‘说得过去’。因为朝臣需要清名不能有污,我个阉人不需要。”
  “是他们不该死?是有人不叫他们死。所以赎银我得收,还得狱中设赌局救那个畜牲。我是个阉人,世人眼中是我贪权恋势、见财起意才放了他,畜牲奸佞一名我全背上,而他只得了声‘混账’便揭过累累血迹,依旧潇潇洒洒做富贵公子。”
  祁聿双目一闭,这是司礼监众人的作用,能怎么办......
  他朝史书随风翻涌,内廷留下的全是奸恶阉祸之名,无人在意他们的善恶、无人知他们的苦衷,仿佛天下最阴鸷的均是他们这群无根之人。
  “那时陛下要开西厂,你在左顺门杀的那五位大臣,是你猜度过圣意精挑细选打杀的吧,不然那一行径陛下直接判你绞就结了前朝诸口。你却能笃定自己死不了,是因为你剜了陛下心疾办得好。”
  “明明是圣心想开西厂拢权监政、明明是陛下杀人,可开西厂杖杀朝臣这一骂名你又背死在身上。”
  陆斜言语犯上大不敬死罪。
  祁聿又想扇他,指腹展握把仍旧没抬起手。
  “我若不进司礼监,我哪知政权下这些弯弯绕绕。律法?政权下只有时局何来黑白善恶。这难道不是教化老百姓,稳邦定国的高级谎言么。”
  “钟方煦钟阁老一生没为手中政权陷害过人?他当年的政敌,至今二十三年了还入不了京,可天下谁不夸钟阁老一句俯仰山河之社稷大功。”
  “黑白?是非?朝中有么,内廷有么,当下朝廷就连科道两衙的言官也没了风骨,他们什么都到宫门前跪一跪、呼一呼,不也是为了身上朝服不脱色么。便是他们哪日撞了宫门死谏,也是整个朝局需要他们的血为路,真当是他们想死?时局下,不得不死罢了。”
  “进了局,你我皆是子,我们便要行‘自己’的路。骂名、清名都是世局需要;忠臣、佞臣都是陛下固国的手段。你我当真能选?不听的话棋子要么死了、要么弃了,早就不在棋盘上。这朗朗山河就是我们大家一起行骗罢了。世人眼中所观本就不真,表象下也未必真切,这个天地要想真假善恶,怕是要掘地三百尺。”
  “若按照律法对看,我想朝局上没几个能喘气的。便是国储王君,也要下狱枭首。”
  “如你所言,刘栩都满册律法了怎么还活得如此好?你的几十道罪有几桩是你真正犯下的。你的罪?恐是天神也无法理清定夺。”
  “纵是你十六岁那年为了进司礼监杀的那人,你不选,我想那人也活不了太久。你与朝局政事的敏锐,我就信你从未冤杀过时局下的旁人。”
  祁聿:......
  室内半响缄默。
  陆斜一刀下去,真的与陆詹事彻底割席,不似一家人。
  简直满口胡言狡辩。
  祁聿抿唇,明知只有陆斜懂了这些才能活,可她还是希望陆斜别懂。但他回宫后便无路可选,终归还是‘死路’一条。
  别说宫内阉人扮的什么角色,便是朝上诸位士大夫也要扮演国策、君心下适应的角色......
  她伸手触了触陆斜脑袋,心中百味杂陈。
  “你话太多了。”
  陆斜这么多话,其实也洗不干净她手上曾经沾过的血。
  陆斜猩红着眼咬牙:“祁聿,你想做是非善人,就滚出皇城,这里不适合你。”
  “把你的罪给我,我替你背下,来日我替你上刑台,剜剐枭杀、挫骨扬灰我都替你。”
  陆斜咬牙,这话后嗓子一软,扣手轻轻拿住祁聿腕子。
  她被碰触的一颤。
  陆斜却将人拿得更紧,将她的手放自己额头上贴着,哀声祈求道:“殿下今日真的动气差点杀了我。你,哄哄我吧,干爹。”
  这个称呼......祁聿浑身惊颤,完了,陆斜也变态了。
  “陆斜?”
  她不真切地唤一声人,怕不是眼前谁掉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