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23节
  没晕。
  还在伤痛之外,另加了头痛。
  “贱人!朕饶不了——”
  话音未落,夏小满咬牙迅速补了一棒。那一瞬间,他心里甚至闪过一丝泄愤的快意。接着,是澎湃的心疼。
  少了哀嚎,帐内一片死寂。
  太医立即动作,以小刀将皮肉切开一块,撬开骨缝,扩大伤口,以减少箭镞拔出时的伤害。
  夏小满不敢看,直到血淋淋的凶器呈在眼前,才恢复呼吸。太医清洗、缝合伤口,他则洗了洗凶器,摆在一旁。
  然后,轻柔地为尹北望擦汗,等着对方醒。
  男人睡着时,看起来很温柔,像晨雾中的兰花。可方才一开口,就骂“贱人”。骂得夏小满身子凉了半截。
  本以为,就算不是两口子,也没差太多。看来,差得远呢。
  “母后,趁热把药喝了……”男人梦呓。
  夏小满心里一阵酸楚,大胆伸手,抚着对方的头,喃喃哼起歌谣。
  见御帐内不再忙碌,叶家父子前来请安,还落了泪。待退至无人处,父子密谈。
  儿子说,万一皇上有个山高水低,小妹就重嫁皓王。父亲怒斥其投机钻营,君父正受伤痛煎熬,他却在想后路?
  叶霖还凝重道:“陛下苏醒,必定急于报仇。不能再由他挥霍了,打空了家底,叶家就完了。我们合力劝谏,让他远离军事,回宫安心养伤。”
  叶二点头:“皇上长于谋略,短于战术。临阵指挥,有两下子,但没有第三下子。”
  又引得父亲怒斥。
  伴着鸡鸣,半瓶醋军事家缓缓睁眼,也发出打鸣般的哀嚎。
  萎在床脚打盹儿的夏小满蓦然惊醒,喜出望外,端来早已煎好,热了又热的汤药,“陛下正发烧,快些进药。”
  伤口的剧痛,令尹北望极度暴躁。他大喊头怎么也疼,摸着肿起大包的后脑,暴喝:“是谁打了朕,斩了!”
  几名彻夜值守的太医一起瞥向夏小满,庆幸自己没动手。夏小满跪地道:“是奴婢这个贱人打的,陛下恕罪。”
  那阴鸷如毒蛇的目光,温和了一点。尹北望记起昨晚的两棒子,没说什么。他趴在枕上,屏退众人,就着夏小满的手喝药。
  “还好你没跟去前线。你这单薄的身板,若也挨上一箭,昨晚就凉了。”
  夏小满吹着药,说愿与君王同生死。
  “你刚才阴阳怪气什么?”尹北望冷眼盯着他,“朕不过气急了骂你一句,你倒好,还自称‘贱人’,拿话噎朕。”
  “我怎么敢。”
  “那你笑一笑。”
  夏小满扯了扯嘴角。
  尹北望把玩着那枚箭镞,忽然冷笑:“现在,朕更瞧不起太上皇了。年轻时,他也御驾亲征,毫发未损就吓破了胆,再不思进取。”
  煎熬中趴了半日,禁卫军来报,昌军正进攻重云关外六七里处几座齐军的小堡垒。叶大将军看出,这是想围点打援,乘胜蚕食齐军,没派援兵。那几处堡垒,就算占了也拿不稳。
  “看破了也要派援兵,否则军心不稳。”尹北望有些不满,召见二舅兄。
  对方满嘴车轱辘话,敦请圣上保重龙体啊,好好养伤啊,自己与父亲会酌情处理啊。
  后来,还转移话题,痛骂逆贼小五和他的奸夫,博圣心一悦。
  他在军中长大,性情犷悍,用词狂野。说喜欢男人的男人,都是脑子被搅屎棍搅混了。破锅配破盖,烂人瞎子爱。糊涂小五,自从受宁王引诱,好了那一口,就疯魔了。
  “出去。”同样好那一口的君王冷冷道。
  待舅兄躬身告退,尹北望将箭镞给夏小满,有些乖戾地笑了:“你手巧,把这玩意装饰一下,做个护身符,朕要随身带着。”
  用丝线装点箭镞时,夏小满想,皇上满腹诡计,倒还算个硬汉。
  他编了如意结,还加了穗子。尹北望说很好,现在更衣,腰悬此物,巡幸军营。
  夏小满苦劝,最后还是为其梳头更衣,换上一件赤色衮龙袍。他眼看着尹北望边走边冒冷汗,却气定神闲,四处闲逛。慰劳将士,展示做成装饰品的箭镞。
  人人震撼感佩,圣上不愧为真龙天子。昨天嗷嗷叫,今天嘻嘻笑。
  一回到御帐,尹北望就跪了,浑身发抖,几乎是爬回床榻。太医手忙脚乱,为其更换被血浸透绷布,听见他在嘀咕什么。
  夏小满凑近,蛇信般幽冷的话语,钻进他的耳朵:“昌军士气正盛,得想法打压……朕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
  流岩城郊,农户鸡鸣而起。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也麻利地下了炕。先去村里的水井提水,又捡鸡蛋。她洗了手脸,又掬水喝几口,挎着提篮,将积攒五日的几十枚宝贵鸡蛋送去军营。
  真想每天都吃一个啊,半个也行!娘说,等她将来坐月子,就能天天吃鸡蛋了。
  她步行二里,在营区最外围一片空地停下。这里熙攘如市集,都是给军中小灶送果蔬鱼肉蛋的。
  送出鸡蛋,她收了一个竹篾片作为凭据。攒五个,换一次钱。忽然一阵晕眩,呕出一滩苦水。接着,因腹中绞痛蜷缩在地,浑身发冷。
  “哎,你咋了?”
  一个同村汉子伸手来扶,却也捂住肚子,剧烈地呕吐。
  奇怪的是,不少送菜的村民都出现类似症状。军营派人,将村民送回家。当日,怪病亦在军中蔓延。
  士卒往往忽然呕吐,接着高烧、胸腹肩背出疹。腹中犹如刀绞,浑身肌肉也痛。医官初判,是中了瘴气。从脉象看,像是常见的伤寒。用驱寒的方子,却越治越重。
  一夜过去,昌军病倒几百人。战俘营居住密集,齐军降卒病了上千人。
  “唉,怎会这样……”叶星辞和楚翊在营中巡视,神情凝重地看着脚下以石灰洒出的隔离带。再往前,就是病患集中的病区了。
  一早,便按军中防疫章程,将病患阻隔。烧掉旧衣物,轻症照顾重症。医官医吏忙得脚不沾地,然而,送入病区的人却越来越多。
  楚翊召来资历最深的年长医官,皱眉压低声音:“是瘟疫吗?”
  对方犹豫一下,艰难地开口:“回王爷,是。不过,是否定性,有待商榷,恐引起骚乱。”
  “治病要紧。”楚翊飞速安排,“急需哪些药材,列个单子,我立即派人从展崇关内大量采买。你让医卒在病区宣讲,病亡者视为阵亡,家中一样抚恤。”
  医官说,没试出对症的药,但还是列出了一些药材。
  叶星辞问,这场突发的瘟疫是否有迹可循。
  “大战后生大疫不奇怪,毕竟那么多人死在城下、护城河里。”医官叹气道,“奇怪的是,来得太猛了。还没入夏,何况已妥善收尸。护城河的水,是死水,而且流岩城地势偏低,不会影响附近的水源。一时摸不准,这是什么病。”
  “听说,附近村民也病倒许多。”叶星辞看向楚翊,“我想,该派人挨个村子帮他们划出病区,送些药材。告诉大家,别乱跑。”
  这时,一具担架经过,奔停尸的营帐而去。担架上的尸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孔。
  叶星辞悲从中来,眼眶发酸,打了胜仗的喜悦荡然无存。他很快恢复镇定,又去状况最严峻的战俘营。
  这里也隔出一大片区域,专门安置病人。
  叶星辞有些懊悔,不该一心纳降。若听楚翊的,将战俘送去屯田,就不会纷纷病倒了。
  他隔着木栅,在哀嚎声和呕吐物的酸臭气息中看着自己的同乡,痛心地问管理战俘的军官,病亡多少。
  对方道:“病了一千三,死了四十。这才一天,很多重症的也快不行了。”
  楚翊眉头紧蹙,沿营墙负手踱步,果断吩咐:“我军在用什么药,也给他们用什么药,一视同仁。战场上的厮杀不可控,战场之外,要尽人事。我不希望,这些青壮男儿病死。”
  叶星辞没说什么,因为这正是他想说的。战场心狠,平常悲悯。
  正走着,后颈发凉,像被人盯着。一回头,撞上四哥的目光。他不知四哥跟了多久,但他确定,四哥将楚翊的话尽收耳中,因为那双坚毅的眼中涌动着赞佩。
  第348章 人祸烈于天灾
  “四哥。”叶星辞抬手招呼。
  叶四快走几步,与弟弟并行。他越过怎么看都可爱的弟弟,扫一眼总也不顺眼的弟婿,没说什么。
  叶星辞问四哥何事?
  “没什么。”四哥淡淡道,“很担心被俘的齐军无人救助,正准备自掏腰包给他们买药。”
  艳阳高照,楚翊侧头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微笑:“舅兄多虑了,我视天下人为子民,自然也包括这些齐国健儿。”
  四哥冷哼:“那何必关着他们,连菜刀都不让他们摸?”
  “因为,他们的思想还没与我接壤。”楚翊点了点自己慧黠多情的脑袋,“待他们认同我、愿为天下太平的信念而效力,便自由了。”
  叶星辞瞄着被辩得哑口无言的四哥,抿嘴一笑。
  楚翊正安排人尽快尽力收购药材,一名身着正四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小跑而来,是流岩知府。
  对方擦着汗禀报,城中也出现病人了。
  楚翊当机立断:“转移到军中,和士卒一同医治。召集郎中会诊,诊费走官账。以免有百姓怕花钱,病了也躲着。”
  叶四不动声色地旁听,目露赞许。
  流岩知府委婉地表述,自己年轻时经历过瘟疫。白骨遍野,惨不忍睹。后来,各村族长让病患自尽成仁,一把火烧了,才算遏制住。事后,大家都说,若一开始狠下心,就不会连累死那么多人了。
  “你在暗示什么?你的圣贤书,都读到肠子里了,拉出去了?!”
  楚翊脸色冰冷,当着众多军官文吏的面厉声怒骂,毫不留情。
  “你是父母官!哪有爹娘,在儿女刚刚生病时,就想着杀了他们?别忘了,尔食尔禄,皆出于民!再多说一句,本王就摘了你的乌纱帽!”
  “下官愚钝。”流岩知府惶恐跪地。
  楚翊让他滚,去照顾患病的民众。
  叶星辞瞪一眼流岩知府的背影,看向始终沉默、神情复杂的四哥,请对方陪自己进城走走。
  他先见了娘,叮嘱她保重身体,别出门。又去城防询问加固修补城墙的进度。
  守城时,那块险些损毁的石基,给他吓出一身冷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从来就没有固若金汤的要塞。
  他和四哥边逛街边聊,谈不久前那场打了三天三夜的攻防战,和指挥心得。谈罪役营那些虽犯过错,但慨然就义的勇士。
  城墙的破绽,他也没瞒着四哥,反正快修好了。
  “四哥,发现城墙有问题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吓死了。就像尿了裤子,先是浑身一热,然后彻底凉了下去。”
  四哥忍俊不禁。夸他长大了,指挥得了千军万马。
  “我一定会攻取重云关,早晚的事。”叶星辞笑意一收,眉宇间锐气逼人,攥紧手里的一把肉串,“但是,我不想用成千上万条人命去强攻。你也看见了,攻城战有多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