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39节
  “假如,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我会尽力去体谅你。”
  “我只是随意问问,你别以为我中意你哦。”叶星辞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轻柔,真诚,充满感激,“谢谢你,提出为灵泉寺的太妃们改善生活。我以为,我的话没人记得。”
  “不客气。”轻风吹动满湖月色,和楚翊嘴角的微笑,“你说的每个字,我都放在心上。”
  第73章 王爷厉害,连射十发
  靠岸时,夜已深沉。
  楚翊将叶星辞送回居所,温文尔雅地道别,全无在船上连亲四次的轻浮。走出一段路,他回望星跃楼,隐隐看见二楼有一道人影流连在窗口,似乎不舍他离去。
  见他回头,窗子啪的一下,落了下去。
  他挑起嘴角,注视被月色勾勒的窗棂。半晌,那窗又小心翼翼地支起,宛若一只羞怯的眼睛。见他还在原地,再度慌乱地合拢。
  可爱,可爱死了。
  “顺利吗,顺利吗?”刚一碰面,陈为和罗雨就迭声追问。
  “我把心意都挑明了。我觉得,她也倾慕我,至少有好感。”楚翊红着耳朵,冷静剖析,“她被迫定下婚约,正是脆弱的时候,心里就像一堆松动的土。我现在说出真心话,能埋得更深。”
  “我在树上,看见船剧烈晃动。”罗雨冷漠文气的面孔一片懵懂,“不过只有几下,很快就结束了。你们在干嘛?”
  “哇哦!”陈为错愕而惊喜地张大嘴,古怪一笑,“嘿嘿,大外甥,你是不是把生米煮成熟——”
  “没熟,就摔了个跟头而已,我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清白的好姑娘,过门之前,绝对不能越礼。”楚翊十分狼狈地岔开话题,“四舅,你少看点穷书生富千金夜半相会、私定终身的艳情杂书,起码先考中个秀才。”
  “我也就看看,你可是真的做出来了。”
  “哈哈,舅老爷真幽默,啊哈哈。”罗雨狂笑不止,瞟一眼主人阴沉尴尬的脸色,悻悻然抿起嘴巴。
  回到府里,楚翊胡乱吃点夜宵,来到后花园。在菜园中立起毡靶,之后退至百步开外。
  他扯开衣衽,褪下右边衣物,随意缠在腰间,让那一侧的臂膀完全裸露。如水月光,流淌在柔韧健硕的肌理,泛起玉色光泽。
  他挽弓搭箭,目光如炬,一百二十斤的硬弓张满之际,手臂竟纹丝不颤。夜色中,他保持张弓的姿态,久久盯住隐约可见的猩红靶心。
  几年前的秋天,他与皇室宗亲在猎场围猎,一箭射中恒辰太子屡射失手的獐子。兴奋之余,觉察到一道阴冷如蛇信的目光正舔舐着自己。他永远忘不了先皇看他的眼神,那种藏在笑意之下的疑虑和猜忌,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彼时他气盛,渴望施展手脚,如果给他个知县来当,他可以不当王爷。但在先皇眼中,雄心,就是野心。
  当夜,恒辰太子握着他的手,谆谆叮嘱:九叔,藏锋敛锐,保护自己。他道:告诉我,该怎么做?对方道:收敛羽翼,远离政事,但也别离得太远。一旦社稷有变,我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让你迅速介入朝政。
  当时,楚翊困惑了。
  恒辰太子苦笑一下,说出一个乍听荒诞的提议:你去礼部帮忙,琢磨琢磨,怎么办白喜事。从前都是七叔操办,他身故之后,皇家缺一个这样的人。
  楚翊顿悟。
  自他开了棺材寿材铺,学办白喜事,先皇就没再用那种猜忌的眼神盯过他。正如恒辰太子所料,先皇驾崩之际,他迅速凭借这份特殊才能获得权力。
  这也正是当时他所顿悟的:哀泣,引魂幡,和漫天黄白纸钱,就是他涉政的起点。只是,出发之后,原本该与挚友并肩同行的漫漫长路,仅余他一人踽踽独行。
  回忆至此,利箭离弦。稳中靶心,几乎射穿毡靶。一箭,又一箭。楚翊连发十箭,尽没靶心,在靶上堆成鸟尾般紧凑的一簇。
  罗雨接过弓,赞叹:“王爷厉害,连射十发,手都不抖。”
  “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还是谢谢赞美。”楚翊甩了甩臂膀,穿好衣物,“我不太擅长舞枪弄剑,不过弓马还算娴熟。”
  “寿宴上,皇上命人比武取乐时,王爷的反应真快,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主仆在菜园散步闲聊,罗雨回忆起白天的情形。
  “就算此举没有争议,我也不会叫你上场。”
  “为什么?这是多露脸的事,还能得到御赐的宝贝。”罗雨略作思忖,脑筋转得很快,“我懂了,你是不想折了三爷和四爷的面子。也不想叫他们知道,我的本事。”
  “没这么复杂,我心疼你而已。”楚翊真挚地凝视自己的卫队长,和唯一的护卫,“我不会为了那点面子和虚荣,就叫你去跟他们厮打。”
  罗雨的眼角泛起湿漉漉的光,轻轻“嗯”了一声,带着颤音。无需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忠心,一切都铭刻在热切的目光中。
  楚翊笑着拍拍他的肩,俯身查看青菜的长势,淡淡道:“我们得离开顺都一阵子。吏部尚书出缺,谁上位至关重要,朝中会有一场乱斗。”
  “这么重要的时候,该伺机而动,怎么反要走?”
  “不,我不能搅和。况且,我又没有坚定的朋党和拥趸。唯一关系较近的袁大人,又耿直得橡根木头,从不与我结交。”楚翊所提到的袁大人,是养母的弟弟。亲缘上的舅舅,血缘上毫无瓜葛。
  他俯身拨弄油绿喜人的菜叶,看向静静聆听的罗雨,“当你面前,有一桶恶臭的泔水,重要的不是挖空心思去捞点还能吃的东西,而是彻底远离。我走得远远的,让皇上,更重要的是,让吴大人知道,接下来发生的党同伐异、挟势弄权,与我老九无关。吴正英,是皇上最仰赖的人,受信任程度比我想象中更深。今天寿宴上,还不够明显吗?他就是皇上的脑袋。”
  罗雨道:“瑞王和庆王一定都在拉拢他吧。”
  “背地里,他们应该早就做过类似的事了。”楚翊拍去手上浮土,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缓缓展开,语调也慢悠悠,“只是,谁越积极,给出的利益越诱人,吴正英就会在心里把谁踩得越低。你是不是想,难道他们不知道,吴正英是出了名的清正刚直?”
  罗雨点头。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不相信,这份品格能坚若磐石。因为,他们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楚翊无奈而轻蔑地笑了笑,“比起我三哥,四哥德行尚可,不过也开始疯狂了。我没想到,为了逼杨榛离任,他会把人家的老父亲弄死。”
  主仆二人离开菜园,在铺满月色的花园中漫步。
  楚翊轻摇折扇,问:“你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最近家里难得宽裕。”
  罗雨沉吟片刻,条理清晰道:“王爷,我把你给我买礼物的钱,存在你这。你娶妻时,我就不送贺礼了。”在楚翊的笑声中,他又道:“离都之后,我们去哪?”
  “晟州,翠屏府,杨榛的老家。”楚翊幽幽地说,“我觉得,那里有一个机会,能让瑞王迎娶公主的美梦泡汤。他和他亲家,一定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等我查清楚,再告诉你。”
  罗雨面露担忧:“可是,那样你就没时间调戏公主了。”
  “呃……那叫谈情说爱,互通心意。”楚翊用折扇掩面,尴尬地干咳一声,“我把她带在身边,不就行了?”
  “我也差点有机会谈情说爱来着。”罗雨折了一根柳枝把玩,随口讲起一桩童年往事,“我小时候,有一天难得出去,认识个放羊女孩儿。扎着两个小辫,特别漂亮。我俩玩了一天,能想到的游戏都玩了。临别前,她说:哎,咱们来比谁尿得远吧!我说:那你肯定比不过我。然后,她脱下裤子,站在那开始放水。结果是,他赢了。”
  “哈哈,男孩儿?哈哈哈,太好笑了。”楚翊不厚道地朗声大笑,前仰后合,扶住最近的一株柳树,“你们还一起撒尿?哈哈哈,天呐,本王要被逗死了!”
  第74章 谁编的?真有才!
  一早,楚翊步入光启殿时,政事堂几位大臣正在向瑞王道喜,庆王也笑里藏刀地祝贺。
  楚翊协助两位兄长批阅奏章直到中午,正要用膳,太皇太后宫中的太监跑来了。对方呼哧粗喘,含泪急切道:“三爷,四爷,九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绝食了,你们快去劝劝吧!”
  “什么?!”三人霍然起身。
  母亲饿着,儿子怎敢安坐进食。老太太身体硬朗,就算饿三天都无碍,但出于孝道,必须去跪劝。
  三人匆匆入后宫,瑞王步履如飞,同时厉声诘问:“快说,怎么回事?昨日刚过寿辰,她老人家难得开心,谁敢惹她生气?本王非打死这人不可!”
  “哎呦,谁敢呐!”那太监细声细气地惶恐道,“三位王爷一直在光启殿忙于政务,有所不知。从今早开始,城里就在传一首童谣,此刻已然满城皆知。不知怎么,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什么童谣?”楚翊蹙眉。
  太监瞪眼缩脖,恐慌地摇头:“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啊,王爷待会儿就知道了。”
  兄弟三个赶到老人家的寝宫时,发现太后、皇帝都在。前者柔声宽慰,后者正苦劝:“祖母,您就吃一点吧,朕心里难受。”
  吴正英袖着手,垂首恭立一旁。按礼,他不该进后宫。想必皇帝接到消息时,正在他的陪伴下读书,便也一道跟来了。
  老太太虚着眼,斜倚坐榻,贴身侍婢立于其后轻打团扇,将风送入那急促起伏的苍老胸膛。
  见儿子来了,她长吁一口气:“哀家这一生,侍奉公婆,生儿育女,料理六宫,教导晚辈,没贪过一天清闲。操了一辈子心,到头来,落得个偏心的恶名……还吃什么饭?我一个连水都端不平的老太太,配吃饭吗?饿死算了!”
  “唉,这可如何是好。”永历向三位皇叔投去求助的目光。
  “儿子跟你一起饿着。”瑞王痛心极了,晃荡着一副魁梧的身躯走近,跪在榻前,握住亲娘的手,“究竟怎么回事?谁惹母后不悦?”
  “你自己看吧。”老太太用手帕沾了沾眼角的泪痕,咬牙切齿道,“彩云,把那东西拿给瑞王。”
  身后的婢女应了一声,表情凝重地取来一张叠起的纸。瑞王皱眉夺过,抖开略一阅览,双目倏而怒睁,将纸一团,伴着咆哮狠狠丢在地上:“这是谁编的?谁编的?!胆敢侮辱皇祖母,诛他九族!!”
  庆王平静地拾起纸团,展开扫一眼,愤懑地哼一声,接着递给楚翊。楚翊接过一看,咬住下唇,差点笑出来。
  纸上,记载着那首传遍全城的童谣:
  皇城根,老寿星,一碗水端不平。
  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
  猪蹄煮了一千滚儿,一直朝里弯弯。
  心里摆不正大秤砣,总往一边偏偏。
  通篇讽刺太皇太后偏心。蛤蟆和蟾蜍长得像,暗讽老太太偏爱亲儿子。猪蹄无论煮多久,都朝里拐,在说其他儿子无论多孝顺,也改变不了老太太厚此薄彼的本质。
  楚翊又将纸团起,不动声色地朝庆王瞟一眼。
  “哀家是老蟾蜍?是锅里的猪蹄子?天呐……”老太太痛心地阖起眼,不再说话,连脸上的纹路都涨红了。
  楚翊想,她并非愤怒,而是羞耻。她不顾最初的旨意,当众指婚,逼皇帝开口祝贺时,就该料到会有人说长道短。虽然,生事者自己也居心叵测,但偏心确是事实。
  楚翊又瞥一眼四哥,嘴上说着车轱辘话,劝老太太别动气,同时暗自恼火。不用猜,就是庆王编排的好戏。只有他有这个能力,让一首童谣半天传遍全城。
  但是,这是一步自以为高明的臭棋!
  “查,查源头!必须查出始作俑者!凡是能抓的,都抓起来,严刑拷问!”瑞王为母亲抚着后背顺气,如恶虎般嘶吼,同时意味深长地剜了庆王一眼。
  “三哥,你喊什么?皇上还没说话呢。”庆王看一眼被瑞王震慑住的小皇帝,口吻温和恳切,“新君继位,哪有一边大赦天下,一边肆意逮捕的道理,岂不让事情愈演愈烈。何况,这胡编的童谣,不一定就是针对母后。她老人家形端表正,何曾偏心过。昨日过寿,难得高兴多饮几杯,随口说了几句而已,大不必在意这些市井乱言。”
  “四哥这话在理。”楚翊附和道,“母后放宽心,身体要紧。”
  他明白庆王的用意,想用舆情迫使老太太以醉酒为由,收回成命。他之所以说,这是一步自以为高明的臭棋,就是断定老太太已经铁了心要帮儿子,绝不会因区区非议而改口。何况,一旦改口,就更坐实她心虚。
  更要紧的是,昨日指婚,皇帝也开了口。
  若撤销,吴正英将会头一个反对。并非他收了瑞王的好处,而是因为,假如圣意轻易被非议裹挟,金口御言可以随意反悔,那今后任何人想做什么,只需激发舆情、煽动民意,不就能达成目的了?帝王必须确保,没有任何意志,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庆王这步臭棋一出,反而是给板上钉钉的婚事,又加了一锤子。想到这,楚翊恼火地暗暗攥拳,恨不得照着四哥脑袋怼一下子。真是利令智昏!
  “既然民间有非议,那三叔和公主的婚事,是就这么敲定,还是再议……”永历小皇帝犹疑着开口,瞟向师傅。果如楚翊所料,吴正英微微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老四,老九。”老太太睁开眼,竟然直接把话说开,“哀家成全了老三和公主,你们心里,是不是也不是滋味儿?尤其是你,老四。哀家听说,你也常往永固园跑,对公主很上心。你也觉得,哀家偏爱你三哥吗?”
  庆王愣了一下,眼中写着“这不是废话么”,却故作洒脱,假意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弟兄不和邻里欺,儿臣从未这么想。”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宽心了,也能吃得下饭了。”老太太舒心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用母亲的身份力压庆王。她坐直身体,沉下面孔,目光幽冷,干脆地终结此事:“这童谣,已经传唱过的,暂不追究。谁再敢继续传,直接把嘴缝上。几天之后,就没人记得这事了。”
  老太太终于开始进膳,大家都松了口气,庆王则憋着气。
  离开后宫,楚翊没回光启殿,随意找了个借口去通政司。朝廷和各地的所有章疏,其原件都封存在通政司的架阁库。各地方官上折,在收到带有朱批的回复后,也须定期将原件缴回。
  见他登门,当值官吏立即起身见礼,命人奉茶。
  “不必麻烦,本王是来缴回一封带有先皇御笔朱批的奏折。”楚翊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折子,恭谨地展开,“这是本王奉旨迎接玉川公主来都的路上,递给先皇的折子。后来事务繁多,一直忘了缴回,是本王疏忽了。”
  “王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