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 第112节
  大宣信佛信道, 宫中对礼佛读经一事更是乐此不疲。谢贵妃谢家乃至容明辕都不可避免,一脉相承, 容明兰便也想当然地以为她也会分心在此事上。
  “本宫未曾有一句谎话,怕你么?”嗤笑高扬,容洛将那弓抛在火盆里,双眼注视容明兰,三指并拢:“本宫向月发誓,本宫不曾图谋太子皇储之位。若誓言有假,本宫立时暴毙, 尸身遭鸟兽分食,轮回下三道, 世世不得好死!”
  誓言狠毒无比, 可见内中说得并非诳语。容明兰与她对视, 被那桃花眸里的坦然震慑, 胸膛一伏,他抿唇迟疑:“你当真不要皇位?”
  他在此事上纠结万分,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沉湎在这事上头,叫人实在厌烦。容明辕立在旁,无数嫌厌的情绪一下涌到眉心,才要开口斥责,容洛却忽地低笑起来:“父皇立旨要本宫殉葬,本宫连命都没有,要皇位,能废旨保命么?”
  容明辕立时一愣:“殉葬?”
  见容明兰默声不语,容洛似有预料地的哂笑,容明辕蓦地脸色一白,扣着容明兰的肩一扯:“你做了什么?让父皇驾崩后殉葬阿姐?四哥——阿姐好歹扶持过你!”
  那五指捏进肩胛,容明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扭首:“不是我献的计。”
  容明辕急忙发问:“那是谁?”见容明兰不语,他急切万分,“四哥知道的是不是?”
  哭做一团的奴婢落入目中,容明兰扫见熟悉的面容,低首。良久,他看容洛一眼。
  “……是北珩。”
  “七哥?”容明辕惊异,一看容洛平静如水的眸子,他惶急握住容洛一双手腕,急的跳脚,“阿姐知道是七哥了?阿姐,阿姐有对策了?要怎么办?遗旨能毁了么?明辕……”
  一连发问,容明辕心脏惊惶地跳动,一下一下撞在胸骨上,疼得发憷。但没待他再说下去,容洛已微微摇首。
  “没有办法。”
  一双眸如裁桃花为眼,素来一挑一动最是好看。可此时桃花染霜,已冻得只剩一片寒凉。容明辕握着她的双手一僵,声音干涩,几乎要哭出来:“没有办法了么?阿姐不是最有主意了?区区一张遗旨算什么……”
  “倘若我未曾放权,未曾与你四哥嫌隙,或可拼力改命。”她拍了拍容明辕的手,余光擦过面柱而立的燕南,落到太子身上,“但十分可惜,得知此事时我已受命离府,而我……也同你四哥生嫌。”
  她那一眼似是将他与皇帝所有言语统统看了分明。紧闭双唇,容明兰低眼不再看她。
  惭愧,辜负,惊惧……都在这一言不发里,容洛看他霜打茄子似的少了来时一半的威风,冷笑:“别以为就此可以除了本宫。父皇北珩联手想要本宫性命,你便觉得此事就不会牵连你?容明兰,你且看清了,本宫是镇国公主,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盛名之下他仍能不顾政治不顾情分立下遗旨杀了本宫,你就不可以么?容明兰,如今可以牵制北珩的只有本宫。你得知旨意后默许遗旨通行,又想没想过,有你帮助虽本宫必死,但你又是如何助你政敌更上一层楼?”
  容明兰倏地昂首,容洛握紧容明辕打抖的手,低声一哂:“你不知。也正因你不知,来日北珩稳坐皇位,还当追封你这位故太子作一等功臣。说不准,还会再加个‘皇太子’的美名供史册一笔。”
  几句嘲笑把容明兰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染了一层血色。惊得他脸色煞白。
  皇帝有多凉薄无情,他心中自然有数。容洛肖似连隐南,忌惮杀害便不说。容明霄当初对待皇帝那般亲昵,到头来他也一样无声准许了容洛杀容明霄。
  正如他所知,皇帝只喜欢对自己有用的孩子。亦正如容洛所言,他不是所有皇嗣中最出色的皇子。所以——他知道皇帝或许……会在最终选择容毓崇。
  但他又不能相信。瞳孔紧缩,眼珠颤抖,他废立定住心神,脑中又浮上来一声自己的声音。笃定的,确定的——
  “你看。”那个声音轻轻笑起来,“监国大权不是也分了一半给北珩?”
  又笑:“古书里,可记载过兄弟共理朝政?”
  两声笑在心头荡漾,不见减小,反而愈来愈响亮。
  容明兰因之连接后退,骤然一脚踩空,倒跌在雪地当中。
  雪花飞扬,满在枝头,压的枝杈吱吱地怪笑。秋夕为他的跌倒惊吓,探手来扶,他看她口齿开合,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耳道里嗡嗡地,近是怪笑。
  头颅一沉,陡然蚁噬般的疼。一只,无数只。撑住眉心,他挥开秋夕来搀扶的双手,“滚!”空中胡乱拂袖,他兀地打到一只柔软的手掌,“都滚!”
  他头痛是顽疾,一发作起来,不痛得打滚已是好事。这一打下去,他感觉到不同,从眼皮缝里望过去,还没顺着那宝黛蓝的裙看上去,主人已开了口。
  “冲进本宫的府邸,又满口胡话。便是本宫现今无权,你经此一事也该清楚本宫不是你想给脸色就给脸色。”容洛本是奇怪他情况上前,倏然捱了一下,她抿了抿唇角,低眼,“你最好莫叫北珩知道你这病。回去罢。”
  话罢恒昌便领命出去准备车架。容明兰疼得牙间都是自己咬出的血,自然也知道不该、也没理由留下。撑着从地上爬起,他衣衫上都是水渍,冻得双腿刺辣辣的疼。
  好容易拜下去,他再也硬气不得,扶着秋夕快步离去。容明辕与他同来,深夜不说,明日参朝日,当然不好留宿。
  一脚迈下暄阳台,他又转首看向容洛,沉声:“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知道他在说殉葬的事,容洛拂袖,袖角小金铃一晃,她沉眼:“那是遗旨。寻到了一份,保不准执行之人手里还有一份。便是都烧了,执行之人也许也可以按口谕行事。本宫还在打探,却也不知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个。”白雾笼笼,容洛苦笑,“父皇想杀我不是一日两日,许多时候,我也在疑惑像祖母……是否当真是我的错。”
  “不是的!”容明辕咬牙,“不是阿姐的错,是父皇怯懦……是父皇!”
  他情急登阶,骤然靠近对上容洛怔愣的视线,他把声音一点点沉下去,“阿姐不要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阿姐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做错……阿姐是个好殿下,好女儿,也是明辕的好阿姐……”微微抽气,他飞快睇了燕南一眼,轻轻按住容洛的双手,一字一句,“阿姐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
  “一定会。”
  语气加重,仿若他这三字出口便能更替一切。
  容洛与他相望,无奈牵唇,勉强挤出一笑,颔了颔首。
  黛蓝长裙正如那一年归来所见,容明辕深深凝视她许久,目光微微凛冽。松开容洛,他快步离去,脊背比之平日更为笔直。
  月光朦朦,可见少年渡过婉转游廊。容洛远眺他离去,低首摩挲尚有容明辕手掌余温的手背。顷刻,她呼息愉悦一颤,眼角绯红的胭脂随笑意上扬,在夜色中显得颜色浓郁,仿若一滴要堕地的血珠,鲜红得要染尽整座宫城。
  .
  十一月下旬,值小雪一日,正是皇帝诞辰。
  据闯府质问过了十日。十日里容明兰的境况天翻地覆。户部半数因重澈兼任北珩师傅倒戈北珩,徐云之极力控制,仍无法制止。这之后工部监管制造兵器等事,亦尽数落进容毓崇手中。太子与容洛的龃龉也被容毓崇拉上台面。
  本家事,皇帝也不该给容明兰什么脸色,但这次极为反常的,皇帝心疼容洛似的,公然责备了容明兰。
  朝中看待容明兰眼光因此骤然奇怪。容明兰在压力下无比痛苦,容洛入宫给皇帝贺寿时正碰见他,脸色青灰,白发亦从鬓角横了出来,仿佛一下年长了许多岁,显得格外憔悴。
  撞上容洛,容明兰眼都不敢与容洛相对一次,除了无颜以对,更多是觉得被容洛点中一切,深感耻辱。以及……多少也有点害怕的激动。
  他当容洛不知他与皇帝协定,容洛则是一目了然。两相见礼,她见两个宫婢小声讨论如何不动声色送药进去又不搅扰皇帝兴致,又微微沉了眉。
  皇帝近来病情加重,一日三回药改成了服七回。听闻四日前的夜里睡着突然咳了一手的血,宫中御医皆受召御前,还在福宁宫前守了一夜。
  皇帝病情原是十分稳定,没理由突兀加重。此事她琢磨许久,特意取了起居注来翻看。
  而这一看——便十分不出所料的,看见了容明辕三字。
  【作者有话说】
  第六更。
  没错,明崇要开怼了。
  第183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扫兴。(已替换)◎
  容明辕侍疾不是一日两日。如今皇帝病重, 几个成年的儿子几乎都到了御前伺药,意图讨好皇帝。容明辕受皇帝宠爱许久,这侍疾时间比其他兄弟自然也长久了不少。一时皇帝病情加重, 也没人疑心是他动的手。便是容洛,也是拿了记录起居的簿子对了底下的消息,发现容明辕入宫次数在那日雪夜后增多,方才察觉了此中猫腻。
  送礼大臣络绎不绝,容洛在文德殿前这略一停顿,宫殿里的人便又多了不少。将大氅解下放到春日手里, 容洛扶着何姑姑要跨过门槛, 便听见后头一声少年清朗的呼唤:“阿姐。”
  耳垂上的金莲略略一晃, 容洛看见容明辕, 双眉微微一弯:“今日准备了什么礼?”
  屋外才下过雨雪, 雪花漫过青砖,将石道洗的发亮。看见容明辕的时候, 他正撑着伞站在一块光透的青砖上头,此下唤住了容洛,他也没有往前走上来,神色也颇为沉郁,毫无一点儿过节的喜庆滋味。听见容洛发问,他捏紧了竹骨伞柄,抬头道:“明辕有话跟阿姐说, 阿姐能不能……同明辕到后头亭子里坐一会儿?”
  容明辕奇奇怪怪,但一双眼在看向她时格外纯净, 一瞧就知道没有一丁点儿的坏心思。容洛困惑地将他望一望, 披上狐氅走下去。
  油伞举过发髻, 容洛伸手止下秋夕开伞的动作, 对容明辕问道:“怎么了?”
  此时已经没有一点雪花了。与容明辕绕过文德殿,往太液池去的一路,俱是白茫茫的一片。容明辕闻问,望着路上风景,一刹那脸色白了一下。垂眼一阵,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容洛,带着些莫名的担忧低声道:“如果……如果明辕做了不好的事,阿姐会讨厌明辕么?”正撞上容洛那双桃花眸,他目光闪烁着抿唇,“明辕给父皇吃了些东西……”
  前世的容明辕从没有过这样的一面。她当年见到他的时候,容明辕也是现在这个模样。但……当年的容明辕,在命令她嫁人时,却从未害怕她会因为他如何如何而对他生厌。
  怔了怔,容洛抿唇:“我知道。”
  这一辈子,她一直在引导容明辕与自己亲近。这么多年下来,显然成效十分显著。容明兰恐惧她,他毫不犹豫替她说话;她透露出一纸殉葬的遗旨,他便立即替她向皇帝下手……如今,又因此害怕她的疏远。
  自然,这疑问也证明他还是将容明兰说的话听进了心里——不过却不是忌惮她与他争权夺利,而是切切实实确信她想要皇位,害怕她误认为下毒一事是他有手段,从而忌讳他,与他反目。
  似将前世他与她的命运掉了个位置,多年筹划终有硕果,容洛一时也不知道心中这是什么感受。
  痛快。酣畅。悲哀。憎恨……还是痛快?
  一丝颤抖从心底破土而出,容洛沉眼,胸脯起伏一会儿,她举目看向前方:“父皇要我的命,你如此做,是为我好,我如何会生气?本我与他父女情分薄如纸。”顿一顿,她踏进亭子里,“只是,再如何,我依旧不希望你做出弑君弑父的事。父皇到底对你极尽疼爱,多年来从未亏待。他既要杀的人是我,那该拔刀防卫的,也该是我。”
  她一副婉丽的面容,长至这个岁数,只有一日比一日更盛的艳丽。容明辕小时看她到现今,一直觉得她应是明堂里的金牡丹,常开不败。可突闻噩耗后,她这朵金牡丹便如同世间那些牡丹,开始有了萎败的迹象。
  遗旨不可逆,容洛悲恸沉眸,两扇羽睫低低拂落盖住眼瞳,周身哀戚气息萦绕不休。须臾,她低低呵出一口气,扯唇低语:“但愿……还能来得及吧。”
  她骤然如此言语,便证明还有机会,可……
  “来不及了。”容明辕摇首,“若皇姐是今日动手,那还有时间。我昨夜宿于建章宫,夜半看见禁卫调动在文德宫前演习,头领与四哥似乎相识许久……阿姐。”
  话到一半,他也不再说。将那伞扔在地上,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块令牌递给容洛。
  “弟弟不想要皇位,只求阿姐一辈子平安喜乐。为了这事,杀了父皇我也不会后悔。”他喉头发干,小心地看着容洛,“麒麟军与千牛卫已在宫中宫外布下……阿姐,你若要逼宫,只需一声令下。”
  一声令下。这是多胸有成竹才会说出的话。
  沉甸甸的令牌一左一右握在手心里,上头残留的余温很快被寒风夺走,冰凉渗进手里,容洛心中微微一声冷哂。
  皇帝前世费尽心机让容明辕继位,如今风水流转,容明辕却想杀了他扶持自己上位,可笑不可笑?
  但是,不行。
  容明兰必须是下一位帝皇。
  “我不想逼宫。”将令牌推进容明辕手里,容洛轻声,“如我与明兰所立毒誓,我不会抢他的皇位。”见他急惶要劝说,容洛按住他的手背,“朝中时局诡变。向谢两家崩塌,薛氏元嚤羯6二柒气大伤,王平卢三家又虎视眈眈,你或不可知,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天下。你别急,你好好告诉我,为何会来不及?禁军演习,明兰参与,是为了什么?今日寿宴,是否是父皇与明兰所设的鸿门宴?”
  容明辕显然已知内/幕。十五岁的容明辕前世当得起帝皇,死后缢号得为“文成”,那如今自然也不会单纯的只是一个敬仰长姐的小牛犊。容洛敏锐如此,他也不瞒,“父皇害怕阿姐抢皇位,决定破釜沉舟将阿姐诛杀……阿姐,此时顾不得往后,若今日你入了文德殿,出来时怕只会是一具尸骨!”
  他又急又怕,劝她逼宫时眉头拧成了结,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一圈。容洛知他情真意切,安抚下他的情绪,她斟酌道:“今日你告知我此事,那我必不会死。你也不要担心,殉葬之事太远我无法,但此事就在近前,难道还会怕挡不下?”
  “阿姐有办法?”
  少年高她一头,各处也不比容明兰差。偏生面对她时一言一行都柔软得像只恋母的羔羊。容洛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倾唇:“你若不放心,撤了人后留一队候命如何?万一生变,你就让他们带我离宫。如此可放心了?”
  毒酒不成功便诱她与皇帝冲突,再变便强硬领禁卫将她诛杀……
  皇帝打算背水一战,可她又是死的么?
  抚慰好容明辕的情绪,容洛看他往建章宫方向离开,转步回了文德殿。
  皇帝身子不好,诞辰就不像往年那样大操大办。大臣们送礼入宫,问候完也就相继离去。容洛下晌入宫,大臣们送完礼,正式开席时也快临近傍晚。
  她姗姗迟来,也不是最后一个。步入大殿,容毓崇正揖礼准备入座,见容洛与她身后绿菊,他回身抱拳施礼,两相视线一碰,他唇角一勾。
  “看来今年父皇诞辰还是皇姐的礼最好。”他长叹一声,无奈看向皇帝,“常青不败,长寿君子,可不是父皇么?”
  他语气亲昵,措词一点都不拘束,一看便知他平日十分得皇帝中意。
  一气饮下汤药,皇帝咳一声,笑道:“你最会溜须拍马。朕这个年纪了,还长寿君子?”
  他话一点地,容毓崇就笑着拱了拱手,回道:“天下见父皇都须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可见儿子说的也不是假话。”笑完了,又看着容洛的绿菊摇了摇头,“万寿图还是不够好,一人可做千千万万人可做,绿菊却千万里方有一朵。早知道能种出来,儿子也去庄子种花了。”
  连连叹气,语气里可惜得不行。皇帝闻言,笑意里的愉悦几乎要溢出眼角,“那监造兵器等事,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