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片嘈杂里,唯有封澄与迟太师,一人站于茫茫夜色前,一人坐于堂下众生上,封澄平静地抬起眼睛,目光透过他的鎏金面具,触碰到他的眼睛。
  然后,封澄心中便隐隐觉察异样——他在笑。
  迟太师笑着拍了拍手:“将军,做出这副泾渭分明的样子来谈生意可不行。”
  封澄道:“谁和你谈生意。”
  迟太师道:“既不是谈生意,那便没得谈了。各人有各人的活路,即便是将军乃神仙降世,也没有扰了旁人生计的道理。”
  封澄冷笑不止:“你说的生意,就是把一群一群的活人投在血池里头,叫好端端的人怨气纠成一团、永不超生?”
  闻言,一人坐不住了,拍案骂道:“我等泡血池,只用些许灵兽与药材,何时用了活人!”
  更有人煽风点火道:“我等岂能任你这番栽赃?定要一纸诉状送上前去,叫圣上断个清白才是!”
  封澄嗤笑:“用灵兽?你是觉得我傻,连灵兽与活
  人的骨头都分不出来么?”
  当即便有人道:“口说无凭!且这有你什么事!血池延年益寿,修士不必钻研此道,你又何必插手!”
  再说下去简直没完没了,封澄没耐心与这几人死缠,冷冷转身,道:“话已送到,我再不相陪了。”
  突然间,身后有一道声音,轻轻地唤住了她。
  “封将军,”他微笑,“修士,也很喜欢血池,为什么你不喜欢。”
  毕竟断肢重生、返老还童的机遇,可不是每个修士都有。
  在场众人有修士,亦有凡人,闻言,同仇敌忾地看向了她,仿佛视这只异类为仇一般,封澄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她冷笑一声,转身离去了。
  绝途之上,并无同类。
  赋闲在京的日子过得流水一般自在,封澄这些时候也总不敢在赵负雪面前晃,只趁着夜深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摸到赵府门前,再小心翼翼地落到他的屋顶上。
  血池的记忆混沌而不清,而痛觉却弥留在她的身上,历久弥新,令她彻底无从入眠。
  此心安处,只有一片并不舒适的屋顶。
  封澄躺在赵负雪的屋顶上,翘着二郎腿,黎明将近时,离开了赵府。
  屋中传来轮椅的辘辘声。
  片刻,屋中烛火一明,赵负雪一身素净白衣,静静地看着她远去。
  最近边关并无战事,原本四处兴风作浪的持劫不知为何老实了许多,封澄在京城,一日也未曾闲着,不过短短一月,便同天机所混成一片,搅得洛京人人自危,生怕封澄当真践诺,将事情闹得无可收拾。
  封澄越查,越是沉默以对。终于一日,更夫在某一大员的宅邸前见到了挂在门廊上的,一连串的头颅。
  天下大哗。
  重压之下,即便姜徵也不得不将人召进宫中,她一见封澄,便忍不住道:“阿澄,你样子不太对了。”
  凤座之旁设了一软椅,身着玄色的少年将军沉默地捏着茶杯,她实在是与当年差别太大了,面无表情,神色阴鸷而苍白,连带着当年一笑便堆起的两团婴儿肥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徵忍不住地想,长煌风沙,真能将一人变成如此天翻地覆模样么?
  还是说,将人变得天翻地覆的,并不是那些杀不尽的天魔。
  封澄垂下了眼睛,道:“他该死。”
  那人的手指是与那四个同胞兄弟如出一辙的模样。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姜徵偏了偏。
  封澄道:“我有时在想,人世间为什么有长生与短寿,为什么有人有魔,为什么善恶不报。”
  姜徵知道,此时只能沉默。
  她自顾自地抛了抛茶杯,眉宇间似乎有一瞬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烂透了,”她道,“全都清洗一遍,才像个人样。”
  敏锐的直觉令姜徵觉得此时不说些什么,封澄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了,方张了张嘴,便有人惊慌无比地进来禀报:“不好了封将军,尊者旧伤发作,出事了!”
  刹那间,封澄把玩的茶杯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姜徵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这几日里少见的人样,封澄顾不及其它了,立即纵身而出,一路不停地落到了赵府门前。
  赵年在门口等候,不知为何,看向封澄时,眼中有几分异样的味道,封澄无暇顾及,转身便急切道:“我师尊呢?他好端端的,怎么又出事了!”
  闻言,赵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片刻,冷冷道:“封将军近日风光得很,回京许久,未曾前来问候一句,一来,便是兴师问罪了。”
  她一见到这封澄,脑仁里便止不住地疼,一边深恨她四处惹事,一边痛惜她天赋卓绝,见封澄怔在原地,她也不作他言了,道:“人已进了禁地,你若果真挂心他,不如在惹出滔天事端时,稍微念及些尊者的清誉——教养出一个当街行凶的徒弟,难道尊者脸上光彩吗?”
  闻言,封澄骤然怔在了原地。
  赵年对这丫头恨铁不成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偏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封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心头便升起了一个念头。
  她隐隐要走的这条路,会把赵负雪的安生日子全数搅散了,也说不定。
  赵年冷道;“今日尊者不见客,待尊者醒后,再请将军来罢。”
  封澄沉默片刻,转身离去了。
  漫无目的,四处游荡,洛京之大,凡是认出她脸皮的人,皆是避如蛇蝎,看向封澄的目光极为惊惧恐怖——这时她应当被收入天牢审查才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街头!
  封澄掀起兜帽盖住了脸——洛京之大,终于没有一个能容得下身的地方了。
  这放在几年前,是她想也不会想的。
  几番游荡,封澄竟晃到了那挂着人头的府前,此宅已成了众所周知的凶宅,连带着邻居都搬得远远的。封澄一人孤身站在宅前,目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迹。
  血迹有些干涸了,像一团猩红的锈。
  正在她怔怔之时,忽然掌心一温,封澄愕然地低下了头,目光与小小的孩子正正对上。
  “……是与父母走散了吗,”封澄想,“脏成这个样子了。”
  他好像鼓起了勇气,才抬起头,望着封澄兜帽下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他带走了很多人,嬷嬷说,不会回来了。”
  颠三倒四,封澄却骤然一抖,蹲下身,从中察觉到什么:“你说他带走过很多人?”
  小孩认真地点了点头。
  “很多孩子,昨天,还,带走了两个。”
  生怕她不信似的,小孩子指了指身后,巷子里鬼头鬼脑地探出了几个脏兮兮的孩子。
  “我们,本,本来,也在里面。”
  大员死后,府内乱成一团,他们借机逃出。
  刹那间,封澄的手脚一片冰凉,恰有此时,同僚吊唁的车马走来,对着他的府门一顿大哭,哭声入耳,扎得封澄脑子嗡鸣,几个小孩子仿佛惊弓之鸟,飞也似地逃走了。
  不能再等了,她魔怔一般地看着那几个孩子踉跄的背影,等时机成熟,枉死在血池中的人只会更多。
  犹豫一日,血池便更大一分,无辜孩子,独行修士,都有可能被拉去填这口瞧不见尽头的长生之途。
  既然如此,那绝途之路,便由她一个人来断。
  第155章 有救了
  彭山之巅,朔风凛冽。
  短短几日,封澄便憔悴得有些脱相了,她冷冷道:“没曾想师尊重伤至此,竟然还能追过来。”
  赵负雪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只想:“瘦了很多。”
  而悬崖之上的封澄甚至没敢回头看赵负雪一眼,她背对着他,漆黑的长发束了个马尾,在朔风里招摇。
  若说洛京之中最为臭名昭著的污秽之处,那众人皆知,名为彭山。
  原因无他,彭山之地,名义上虽为举世瞩目的铸剑之处,实则还有另一名号。
  这是所有血修的投名之处。
  血修心法,并无其他,只是入彭山,由山下凛冽罡风除去一身仙脉,进而堕入彭山之渊,从此成为不见天日的血修。
  并非没有天机师意图清剿此地,无奈这山下罡风仿佛天防,除了血修,旁人无计通行。
  人已经到了彭山的山巅上,可封澄叹了口气,竟然原地坐下了。
  赵负雪冷冷道;“跟我回去。”
  封澄不语,只是目光落在了不见天日的彭山之下,将出未出的日光照得她面上若隐若现的鳞甲熠熠生辉。
  体内的灵气在渐渐地消退了,她从前荒谬地妄想,有朝一日,她定然能彻底控制住身体,彻底压制住魔气。
  可人形天魔本就能够吞噬灵力。
  时日渐久,她甚至连人形都要维持不住了。
  她心想:“我回不去了。”
  除非另寻一条歧路。
  而赵负雪就该端坐云上,干干净净,不受她将至的泥尘与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