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贾云杉咬了咬牙,道:“世子殿下是打算将当年之事一笔勾销?”
  “不是一笔勾销。”边子濯道:“而是当年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贾云杉听罢,眼里满是悲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如何会另有隐情?世子殿下莫不是忘了,叶副将死在您怀里的最后一刻,是如何拼尽仅剩的一口气揭发他的!”
  “我没有忘。”边子濯用双指摁着鼻梁,眉眼几乎拧在一起:“可也不能只凭借着叶堑的一面之词,就断定姜离是奸细……”
  贾云杉悲愤至极,指着门外道:“可如果不是他泄露消息,曹汀山如何能破得了北凉城?侯爷如何会惨死?世子殿下,您莫要忘了,当年您锒铛入狱,他可是高升于锦衣卫,当着人上人!”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边子濯低喝一声,攥着桌角的手青筋毕露:“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当年若是我能早些赶回北凉城,或许爹就不会死,或许定北军也不会失去这么多弟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姜离从来没有承认过背叛一事。老贾,你也认识姜离许久了,从他成为爹的养子到现在,你不觉得独独北凉城一事,很是奇怪吗?”
  贾云杉直直跪在地上,他看着边子濯,张了张嘴,艰涩道:“世子……您不要被他蛊惑了。”
  边子濯长舒一口气,忽地蹲下身子来,盯着贾云杉的眼睛:“老贾……你知道吗,上个月,我去台州救姜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贾云杉怔怔地看着他。
  “爹死后的第三天,我被人从狱里抓了出来,说是曹汀山要见我。”边子濯垂了眸:“那日大雪还没停,我在曹汀山的营帐前见到了姜离,他当时跪在那里,浑身落满了雪,还在一个劲磕头,嘴里念叨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我一看到姜离的身影就发了疯,当时抓着我的人是个侍卫,腰上别着短刃,我想也没想,抽出短刃就冲了过去。刀刃没进姜离身体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挣扎,我意识到他在看着我,但我的脑子里全是恨意,直到有人将我拽开,我都没有留意到姜离的表情,也忘记了他当时对我说了什么。”
  边子濯说到这,突然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又慢慢说道:“可在台州,当我抱着浑身是血的姜离的时候,我却忽然想起来了——”
  那年,北都,北凉城。
  从胸口喷涌而出的猩红血液带着与风雪格格不入的滚烫,姜离低头愣愣地看着没入心口的刀刃,伸手轻轻捧住了边子濯被自己血液染红的双手。
  他双眼含泪,睁着的眸子里却是一片空洞。
  像是一个已经挣扎到麻木,独独剩下无助和绝望的提线木偶。
  他这种眼神,边子濯曾经见过,那时姜离才被边拓救回家,那双黝黑的眼眸里,除了初见的怯弱,剩余的,便是这种被世界生生抛弃的空洞。
  仿佛已经失去了生的欲望,只剩下一副行尸走肉。
  呼啸的北风中,姜离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带着解脱般的快意:“……真好。”
  ——贾云杉听罢,动作猛地顿住了。
  边子濯狠狠闭了闭眼,道:“老贾,这世上多的是三人成虎的例子,或许我的判断有误,但如果事实真是如此,我爹,乃至定北军的仇恨,难道都要让姜离一个人背么?他是我爹的养子,若爹泉下有知,当要如何看我?”
  元昭曾对他说,珍惜身边人。
  他与姜离的相遇,本就带着晦涩的目的。他以为姜离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可真当他要失去姜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未颤抖地那般厉害。
  他清楚地记得,在台州,自己是如何抱着姜离飞奔到张哲面前,近乎哀求地说,张哲,快救他。
  那时他才发现,自己这些年一直在逃避,直到骤然暴露,无所遁形。
  姜离昏迷的日子里,他曾日日坐在姜离的屋内,看着呼吸绵长的人儿,思索良久,直到在边拓的衣冠冢前,他伸手揽着姜离的腰,笑得发自内心。
  真好,他想。
  他还能这样搂着他。
  “殿下……”贾云杉喃喃唤了一声,咬牙侧过头去,半晌后,他才开口道:“如果这是您的决定,末将不应该对殿下的判断发表什么意见。”
  边子濯愣了愣,轻笑一声道:“老贾,谢谢你。”
  “可末将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贾云杉道:“末将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秦副将如今带领定北军旧部,想要说服他……不太容易。”
  秦副将,秦攸,是与边拓一同守卫北都的老将,连边子濯都得喊一声秦叔。边拓死后,秦攸对姜离恨之入骨,曾一度主张暗杀姜离为边拓报仇,被边子濯拦了好几次。
  “秦叔那边,我会自己去解释。”边子濯拍了拍贾云杉的肩膀,道:“管老准备组织文官死谏废公主,瞿都混乱在即,暗卫已被我尽数召回。你明日回去,除了办我交给你的事,记得也帮我留意着查一下当年的事。拜托了。”
  贾云杉抿了抿唇,道:“殿下,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该如何去查?”
  边子濯揉了揉眉角,疲惫道:“便去查叶堑死前,为何会那般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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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离吃得很饱。
  许是许久没吃到好吃的饭菜,姜离吃完后竟来了兴趣,在屋内走了几圈,最后还是不得劲,屋外夜凉如水,姜离心下微动,褪了身上的外袍,推门走了出去,随意走到院内的石井边溜达。
  他东摸摸西蹭蹭,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脑子里思索着如果自己真的跑了,要如何进瞿都城的可行性。
  正想的出神,耳边“吱呀——”一声,贾云杉推门走了出来,抬头一看,便看到了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姜离。
  姜离本就与他没什么话说,见到便是见到,本想着就这么无视他,不想贾云杉却抿了抿唇,远远冲他行了个礼,这才提步走了远。
  姜离微微一愣,疑惑地看着贾云杉的身影走远,直到他出了院子,骑马往远处飞驰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身后缓缓贴上来一个人,边子濯双手从他腰侧环绕到身前,下巴放在了姜离的肩膀上,贪婪嗅着他的发丝。
  姜离没有任何动作,只淡淡说道:“你与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边子濯声音闷闷的,他埋首在姜离颈间,嘴角贴着他的脖子。
  姜离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原来,边子濯特意带自己过来,是为了这件事。
  可笑的是,当年带头指摘自己的人是边子濯,现在要求下属对自己转变态度的人也是边子濯。
  但这有什么用?人们总是惯习惯给过错找一个发泄口,他已被人为变成众矢之的,如今谎言深入人心,就算再调查出当年的事实,人心中的成见又要如何撼动?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放弃挣扎了。
  可即便他这般想着,已经凉透的心里,却蓦然流出些温存。
  “吃完饭了吗?”边子濯轻声问,伸手轻轻揉着姜离的肚子,满意道:“嗯,不错,看来很合你胃口。”
  腹部传来温热的触感,姜离如梦初醒,慌乱间挣扎了一下,躲开边子濯的手,转头瞪着他。
  边子濯皱了皱眉,忽然发现姜离竟只穿了一件单衣:“夜里凉,你穿这么少出来?”
  姜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觉得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已经被边子濯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回屋。”
  姜离紧紧抓着边子濯的衣服,被这人的不讲理气的咬牙切齿:“我爱怎么穿怎么穿。”
  边子濯轻哼一声,一脚踹开房门,抱着姜离便放到了床上。
  “这么舍不得。”边子濯拍拍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笑道:“再抓要扯烂了。”
  姜离一愣,随即像是被火烫到一下,一把甩开了。
  哪知边子濯却不以为意,动作自然地低下头,开始脱靴子。
  “喂!”姜离用脚顶着边子濯的背心,咬牙道:“你去另外一间屋子睡。”
  边子濯大言不惭:“只有一个屋子。”
  明明院子里还有另外一间。
  姜离火冒三丈,对着边子濯的背部猛地踹下去,却被边子濯眼疾手快地抓住,叹了口气,顺手帮他也脱了靴子。
  姜离被浑身一震,用脚蹬着边子濯的肩膀,恶声道:“边子濯,你整日里尽是那龌龊心思么!”
  其实,这一刻之前,边子濯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方才与贾云杉的一番对话,他虽在陈述,可相对的,他也同样在贾云杉面前,将自己剖了个干净。懊悔伴随着巨大的无力感,近乎要将边子濯压得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着姜离,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哪怕什么也不做。
  边子濯垂了眸:“我没……”
  “你别以为,你帮我在贾云杉面前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姜离死死盯着他,咬牙道:“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