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薄薄一层雪絮,寂静地吞没了所有声音。
  路过的身影消失在长街拐角,银杏叶悄无声息地从枝头坠落。
  “我告诉过你了,就算以后你真的不要我,我现在也不打算放手。”
  誓言简短,震耳欲聋。
  舒意无言地看了他许久,雪色蔼蔼地落在她眼底,她伸手,瘦而白的指节揩住周津澈的眼尾,她新换了指甲,细长水钻款,一点儿盈盈的光,反射着,一颗饱满而珍重的泪意。
  周津澈偏头,蹭过她柔软的手心,温度没有间隙地传导,心脏深处生出一种酸涩的疼痛,枝蔓似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些,都是周医生的真心话?”舒意微微地笑:“我以为安全感是相互的,其实,我才是应该道歉的那个人。”
  周津澈掌心捂住她的唇,温热清甜的唇息淡淡地洒在他指缝,他声音一哽:“是我不好,没有察觉到你的心思。”
  舒意忍住“周医生大笨蛋”这句话,她靠在他怀里,视线抬一抬,男人突兀明显的喉结滚动,接着说:“我有事情瞒着你。”
  舒意呼吸里携着清澈的冷冽,她绵绵地“嗯”了声,露出庄重的、认真的神情。
  周津澈半垂着眸,吻了下她白皙的耳朵尖,清隽眉眼浮现一丝无地自容:“对不起,我没有190。”
  “………………???”
  半分钟后,舒意完美地维持住满脸空白。
  唉!
  她已经准备好掉眼泪了,周医生真会煞风景。
  心里千回百转地叹,那双明媚漂亮的狐狸眼却弯着笑意,舒意故作苦恼的口吻:“这可怎么办呢?我的择偶标准是190。”
  周津澈脸色瞬变,但她又说,同时掐住他的脸颊肉:“看在你戴眼镜而且戴得那么好看的份上,我原谅你的四舍五入。但是周医生,你究竟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有一些babyface啊?”
  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提,冷白耳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他拿过自己眼镜,机械性地伸张镜腿,舒意看不下去,别开了架上他鼻骨。
  “这很难。”周津澈避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不可闻:“babyface形容小朋友,而我二十八岁。”
  想了想,严谨地修正:“马上二十九。”
  舒意叹服地摇头,现在应该说这个吗?算了,总得给刚表白心迹的薄脸皮一些缓冲时间。
  “是该结婚的年龄。”舒意说完,错开他震惊交错的眼睛,柏油路面的长街,铺着一层冬日霜雪,几个没有章法的小小脚印,围绕推着一个简易木板车的老婆婆,佝偻年迈的身体旁边,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梳着马尾,满脸天真。
  “走。”
  舒意拉着一令一动的周津澈,高跟鞋锥着细软蓬松的地面,来到这一老一少的面前。
  小女孩盯着她昂贵明亮的裙角,呆了几秒才抬起头,讷讷地讲:“要买红绳吗?姐姐你真好看。”
  折叠展开的木板支着地面,一面ins奶油风的镜子,一张绿色收款码,还有几十条造型不一的红绳。
  舒意在不远处的银杏林后面发现自己逃跑的雨伞,她收回目光,抛出百战百胜的笑容:“对,我们买红绳。妹妹,你能不能换后面一句?”
  小女孩眼睛看直了,呆愣地回答:“什么?”
  “换一句吧。”舒意伸手拂落扎着粉色蝴蝶结的马尾,抿着一双甜滋滋的梨涡:“就说,祝哥哥姐姐永远幸福,怎么样?”
  女孩子眼神闪动,立即掷地有声,声音又甜又脆:“哥哥姐姐永远幸福!买一条红绳吧,咱们家的受过香火,专门保佑恋人长久。”
  舒意被逗笑,扯了下安静充当背景板的周津澈,轻声:“快说谢谢,专管姻缘的神仙看着你呢。”
  多稚气的话。周津澈想,十年前,她会不会这样说?
  在他的心里,那一口经年累月的沉默古井,终于迟来地荡起了春暖花开的回音。
  年轻英俊的男人捏着她绵软的手心,塞进自己的口袋,眉眼染着清隽笑意:“谢神仙恐怕不行。”他目光很深地看着她:“我还是谢谢你吧,蔚舒意小神仙。”
  舒意明眸善睐,扫码付款,要了两条活扣红绳。
  云浪纹编着沙金小爱心,真不是什么名贵的装饰品,价格倒也讨人心意,小女孩摸摸找找,送出一对装在透明盒的丑苹果。
  舒意看了几秒,让周津澈接过,强硬地付了双倍的价钱。
  “要我帮你们系吗?”小女孩问,她的奶奶在一旁,慈眉善目地笑道:“要恋人亲手给对方系,要带着诚心哦。”
  舒意慢条斯理地叠起袖口,一截皓白霜雪的细腕,细细的,环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银色链条表。
  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提前练习一下吧,周同学。”
  亲手系手链和亲手戴戒指有什么区别?
  周津澈心底剧震,山呼海啸的陌生情绪,汹涌地淹没他溃不成军的词句。
  琳琅的红线,类玫瑰色的浅金,比起象征性的承诺,更像一副心甘情愿的枷锁。
  舒意转了转手腕,她皮肤白,艳色合衬,午夜时分勾魂夺魄的妖精。
  舒意卷起他的衬衣袖口,医生的手腕非常修长,筋骨紧实有力,擦过他的掌心时,感觉到常年持握手术刀磨出来的薄茧。
  加起来十几块钱,比资本家的钻石谎言便宜。
  但,青春无价,舒意以她自己的方式,实现他十八岁的梦想。
  “好啦。”她轻快地说,眼波流转地望向那对祖孙,挥了挥手:“祝你们生意兴隆。”
  女孩子扬着音调,大声说:“那,那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沿着湿漉漉的街道走了一会儿,周津澈目光一直没移开过自己手腕,过了片刻,牵起她的那只手,腕骨贴着腕骨,闪着细金的红色交错。
  “怎么想到的?”他哑声问。
  舒意拨了下糊到眼睫的长发,她微微鼓起脸,莹润可口的红唇,猝不及防地印到他脸上。
  “说出来就不是惊喜了。”
  狡黠活泼地眨眨眼,舒意抵着他的鞋面,面对面的姿态,微微抬着巴掌大的小脸,难以融化的热气和笑容半空停顿几秒,她再次凑近,将自己吻上去。
  十几岁才能拥有的、干净又心无杂念的亲吻。
  他安静地抱了她好一会儿,平安夜的薄雪,缱绻地落到他们的发梢、眉心。
  一不小心,这辈子仿佛走到了头,让他想起俗世中老生常谈的成语:
  白首与共。
  如是观的琉璃顶碎着今夜难以喧宾夺主的月光,一点儿如梦似幻的朦胧,投落在她的脸侧,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的世界,她的一切,终于不是某张视频或照片所带来的镜花水月。
  周津澈眼睛里的情绪深浓,化不开的一笔黑墨,在她这张纸涂抹属于他人生的一部分。
  “其实,还有别的惊喜。”
  舒意回头看了眼如是观,那封信,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送到周津澈手中。她没有查岗的习惯,所以不知道送达当天的收件短信,被他当做垃圾信息一键删除。
  周津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象牙白的鼻尖透着冻出来的淡粉,潮湿冷冽的空气里,他低头含住她张合的唇,湿润舌尖卷着她的说辞,重新扫了回去。
  舒意意外地瞠起一双美目,疑惑地偏开头,可还没说上一个字,他重新追过来,这一回,抵死缠绵,融入骨血,她再次被弄乱,腿根因为情潮而轻轻蹭动。
  “别……你别。”她小小声地喘气,推开他,嘟着唇撒娇:“冷静一下,周医生。”
  “冷静不了。”
  他说完,抓住她的手腕快步走向熄火的车,护着后脑把人塞进去。
  舒意怔怔地敛过腿侧压着的裙摆,她没有扣安全带,以为他要做些什么,然而没有,周津澈前倾着身,干脆利落地替她扳正,舒意等了片刻,等到他松手刹踩油门。
  “…………?”
  周津澈闷声:“你在期待什么?”
  舒意瞪他:“我以为你要情难自禁!”
  “确实。”某位医生不以为耻,从容淡定地点了点头,舒意怀疑地瞥向他的下半身,登时挑了挑眉,哦,看着面冷自持的周医生也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镇定。
  舒意睨他半晌,绝对没有出手帮忙的觉悟。她调整了下坐姿,舒服地往后靠着。
  回去的路程相当糟糕。毕竟是过节,每个十字路口的交警尽职尽责地挥舞着手势分流,过了中环路,甚至还被拦着测了一次酒精浓度。
  一番折腾地回到家,再有旖旎心思也散得差不多。
  匀净明亮的金属轿门张开,舒意走到家门,忽然顿了顿,在他不解的眼神里,淡定地转了脚步,擦着周津澈肩膀走向对门。
  之前已经录入了指纹解锁,纤细的指放在触控板上,不消三秒,传来解锁成功的音效。
  智能家居自动响应,灯光缓缓如水,安静地淌过客厅中间高大昂扬的圣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