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细碎。
  市一院附近的小商店紧跟节日,尤其是那几家中不中西不西的小资餐厅,玻璃门贴着白色雪花和金色铃铛,门一开便是叮铃哐当的清脆声响。
  她从晃着眼睫的流光收回,想了想,给丁珰打了通电话。
  丁珰接得很快,得知她在市一院附近,极力邀请她到家里做客。
  舒意扫了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并拢的双膝放着她的轻薄本,她手指扣下,笑声说不了,她主要是问一问丁珰最近的口语情况,十几分钟的通话时长,小姑娘的英语说得流利许多,最近应该在恶补经典美剧,发音极其美式,其间夹杂几个非常漂亮的高级词汇。
  舒意往后仰靠,轻轻地笑:“小莎士比亚。”
  挂了电话,再用手机处理了店里堆积的工作,上次打回去的样品已经通过了最新的质量检测,00后的美工颇有想法,大幅海报设计得格外吸睛新锐。
  舒意敲了几个重点,让他修改,如果圣诞节前能够按时替换,算三倍工资。
  对方立即回复了一个【老板大气.jpg】的表情包。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再从夜幕降临,等到那盏半熄不熄的路灯彻底熄灭。
  手机里静悄悄的,没有周医生的回应。
  买的羊排牛骨多半已经化冻,冰冷血水沉在购物袋底下,舒意不得已抽空了一整盒纸巾,洁白纸面吸饱了水,像堆在一起的、泥泞又肮脏的雪絮。
  这个点如果回家再过来,也不是不行,但她不知道自己起了什么较劲心思,回到驾驶位,今日的随机歌单还是上回他们一起听的葡萄成熟时。
  从他的下班时间,等到八点,然后等到九点。
  雾霾天,今夜没有星星。
  她身上盖着周津澈的外套,调低了座椅,手机嗡声震动,不是重要来电,她应付几句,挂断。
  十点,十一点。
  十二点。
  一点。
  半梦半醒之间,她想着后备箱里被暖气烘到完全化冻的禽肉,想着要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日洗车,想着周医生真的好忙,也许是碰到了一台难度加倍的手术,也许是碰到了好几台连环相撞的手术。
  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休息吃饭……
  怀着这个念头,她昏昏沉沉地,陷入梦境。
  又是十几岁。
  她第一次听见周津澈的名字,是学校的表彰大会。
  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干净清爽的白衬衣,鼻梁架着一副无边眼镜。
  九月阳光骄躁,她被晒得难受,雪白后颈腻出一层薄汗。
  应该是很不舒服的脸色,加上来势汹汹的经期和低血糖,舒意牵紧同桌的手,她担心地靠过来,小小声地问要不要跟老师请假。
  还能熬一会儿。
  她只希望这位长得很好看的优秀学生代表,能够将他三页纸的发言简短到三句话。
  最好是:各位老师同学们早上好,我是周津澈;让我们共同努力,创造美好明天;谢谢大家原地解散;之类没有意义的简短鸡汤。
  然后,她不期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在尚未消退的暑气里微微眯起眼,打好腹稿的说辞咽回喉底。
  白色稿纸折成三折,他捏在手心,神情冷淡地扶正立式话筒,声线清冽低沉,说我的发言到此为此,thank you for listening。
  错愕和意外响成一片窸窸窣窣,舒意微拢着眉,抬手遮在眉眼上方。
  那位打乱节奏的高三学长已经转身离开,单薄衬衣被风鼓起一角,显出清瘦但劲实的腰肌。
  同桌已然满眼亮晶晶的花痴:“周学长好帅!”
  舒意背手拭过后颈的汗,秀致的眉蹙起:“谁?”
  同桌挽着她的手,看过来,这才发现舒意苍白如纸的脸色,大惊:“别管什么学长了!我现在跟老师请假带你去医务室——”
  虚掩的白色房门遮不住秋日光景,舒意踩着斜长的婆娑树影推开门,恰巧说到中暑二字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舒意神思不属地掀起眼。
  他站在澄黄色的阳光里,眼角眉梢扬着淡漠弧度,冷白骨感的手指捏着一瓶清凉油和电解质水。
  舒意一愣:“是你……?”
  他极轻地皱了下眉,而后面无表情地收紧手指,冷声反问:“你认识我?”
  舒意摇头:“哦,那倒不是。我不认识。”
  对方唇线抿得平直,似乎有些无言微愠:“你中暑?”
  舒意扶了下眉骨,刚想说不是,身侧的同桌已经捂嘴笑起来:“对啊,她中暑!多亏学长你及时结束发言!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啊!”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震耳欲聋。
  舒意哑然,麻木地张了张唇,解释在舌尖绕了一圈,最后平平地咽回去。
  他看着女孩被阳光晒到发红的脸颊,偏过头,修长指尖揉着眉心。
  那瞬间应该是有过一个笑,但他眼神平淡地看过来,舒意眨了眨眼睫,心想果然是错觉。
  他走过来,腿长而直,白色球鞋一尘不染。
  清凉油和电解质水递到她眼底,他挑着清隽眉梢:“抹在太阳穴。给你。”
  舒意又愣住。
  她平时不是笨口拙舌的人,思来想去,只能怪今早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早餐,还有过于热烈的太阳。
  要不然,就怪他。
  没有结束却提早结束的发言,还有擦肩而过时交换的姓名。
  “谢谢……”
  她捏着指尖,逐渐苍白透明。
  他一只手抄在校裤口袋,站在她面前,点了点头。
  “我叫周津澈。”他说:“三点水的津,三点水的澈。”
  舒意下意识回答:“蔚舒意,蔚蓝的蔚,舒是……”
  他打断:“嗯,我知道。”
  校牌还别在她胸口,可舒意觉得,应该不是因为这个。
  清凉油的玻璃瓶很有重量,她掂着,几分出神。
  同桌在这时搡着她手肘,满脸欲语还休的兴奋:“哇塞,好正式的自我介绍。他看起来好像喜欢你。”
  喜欢我?
  舒意纳闷。
  然后纳闷醒了。
  这个姿势睡得难受,浑身骨头仿佛打碎重组。
  舒意揉着后颈,试图起身,膝上放着的笔记本滑落,钝声的回响惊回了她的理智。
  是在处理工作的时候睡着,一看手机,因为低电量自动进入静音模式,挤挤挨挨的……三十六通未接来电。
  舒意大致看了眼,既有周医生,也有康黛和蒋艋。
  她刚要回电,新一轮的来电阻止她按下回拨键的手指,沉默几秒,她划开,没说话。
  “终于接了。”那边长长地、仿佛劫后余生地叹了口气:“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你在哪里?”
  梦里那种哑然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舒意抿了抿唇,说:“我在市一院。”
  周津澈匆匆捞过车钥匙的脚步一顿。
  不确定地追问:“市一院?你……”
  她极快地续上话,声音几分滞涩的哑:“我去超市买菜,明天打算炖汤,但是等了那么久,买的肉可能都坏了。”
  舒意低着头,手指揉着喉部位置,暖气里待了太长时间,很难受。
  坐直身,胡乱地拍开中控台。
  想不明白,明明有那么多台车,偏偏,这台车没有放一瓶水。
  难以遏制的负面情绪劈头盖脸地打来,她狼狈地弯着身,指尖扣着座椅,绷至苍白。
  周津澈安静地听着那端不大明显的动静,他关上门,修长指端按住电梯。
  可是上来还要五六秒,他等不下去,转身推开消防通道的大门,一步三跨地下到停车库。
  “不要哭,宝宝,我现在就来接你。”
  他发动车子,单手倒车出线,一脚油门踩得雷厉风行,周津澈只在乎她低落下去的情绪,不在乎今晚自己的驾驶证会被扣几分。
  第一万次感慨买房在万海豪庭的明智,因为他,也不想让她等下去。
  那种漫长的、无望的、一条路看不见尽头的感觉,哪怕是一分一秒,他都不愿意、不舍得、不可能让她等下去。
  停稳,没费多大章程找到她的车。
  她站在车侧,纤细单薄的双肩披着他的外套。
  真的是跑过来的。
  额发乱了,白大褂下面只有一件衬衣。
  因为找不到她,回家也顾不得换一身干净,开车将她常去的那几个地方跑了一遍。
  脚步声慌乱,她怔然地抬起眼,后腰被扣着,压入他同样气息冰冷的怀抱。
  舒意反应了两三秒,抬起手,慢慢地环住他的腰。
  “对不起。”
  道歉和亲吻同时落下来,周津澈语气不稳地解释:“临时加了一台手术,十一点多才结束。没有提前和你讲,是我不对。”
  她听着,低垂着眼摇头,没有责怪意思:“不用道歉,是我一时兴起,应该提前给你发个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