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话音未落,许夫人竟扑了过来,抱着莫婤的腰哭诉道:“娘子,他疼得这般厉害,定是发动了,何时能生啊?”
  莫婤微微低头,就瞧着许夫人近在咫尺的脸。
  许是因方生产完,面无血色,月凉如水的映照下,愈发惨白,面颊贴着几缕被汗浸湿的青丝,活脱脱似溺水而亡,从河道爬上船的水鬼。
  船舱内摇摇晃晃,莫婤惊出一身冷汗,摸着指下跳动有力的脉搏,努力镇定道:“快了。”
  “快……快甚了?”灵芸头抵在莫婤后背,抖抖嗖嗖地低声问道。
  她还未回答,许夫人似有千里耳,一面拉着她往榻尾走,一面抢答道:“定是快生了!您快接生啊!”
  没了她支撑遮挡的灵芸,听了这话顿时软了腿,一屁股跌坐到船板上。
  “滚出去,换人来!”莫婤横眉立眼朝着灵芸厉斥,又拧头同许夫人道:“这稳娘不经事,换个沉稳些的来。”
  许夫人连连点头,嫌弃地瞥了灵芸一眼。灵芸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出了船舱。
  此间就剩莫婤一人同这古怪夫妻俩,她反倒淡然起来,有条不紊地将方才归拢好的接产箱摆开,心头想着:
  要不就是疯婆子,刺激不得;要不就是鬼上身,我可是跨时代上人身的鬼,谁怕谁?
  方出了船舱的灵芸,拐角就撞上了前来寻莫婤的长孙无忌,他身旁还有一领着他前来的船娘。
  灵芸一面拉着两人快步往回冲,一面解释道:“有鬼上身产妇,快救莫大人!”
  “糟了!”船娘面色骤变,不由加快了步子。
  “这船上果真有鬼?”灵芸见了船娘的面色,抖得更厉害了。
  忽觉耳畔有风掠过,她拧头一瞧,长孙无忌挣脱开了她,疾步闪进了船舱。
  跨过门槛,他慌忙环顾四周,松了口气。莫婤正于许郎高抬起脚侧的墙角,将许夫人五花大绑,口中还塞着白布单。
  他手中忽而出现了一把小匕首,他倒要瞧瞧这厉鬼有没有鲜血。
  “住手!”紧随而至的船娘冲了进来,挡在许夫人身前高声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哎呦,娘子!”正沉浸的许郎终觉不对,微微坐起身一瞧,亦奔了过来。
  船娘一面抽掉许夫人口中堵着的布单,一面解释道:“是在演产翁1!”
  “呸呸呸,娘子好生无理,怎径直将我绑了?不知产翁?”许夫人唾了口嘴中的血腥味,面露不满地道。
  话音方落,船娘忙斥责:“你才无理,莫大人出生京师,前任旧都,怎知此习俗?!四品大官亲自同你接生,只收十两银子,你千恩万谢也不为过!”
  许夫人是个没吃过苦的官人小姐,郎君虽还未获取功名却是文采不凡,对她亦是言听计从,因而她开口就要找船舱中最好的稳婆。
  也是她运道好,不识莫婤却误打误撞与她同乘,船娘听了她的要求,心存侥幸地问了莫婤一遭,只期她安排个资历深厚的稳娘,谁知竟是亲自上阵。
  然,她离家多年,一时忘了与她是老乡的许夫人,竟还保留着僚人的习俗。
  “我瞧她这般淡定,原以为她见多识广或是你同她讲过……四……四品?”许夫人解释之词骤断,提高声量惊诧道,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拧头瞧见身旁的红漆木方几,忙从方几上的菱花口盘中,抓了一大把莲子,往莫婤怀里塞,念念有词道:“大人莫怪罪,来沾沾喜气!”
  “不不不……”
  “要的,要的……”
  莫婤连连拒绝,许夫人更惶恐了,两人推来攘去,莲子落了一地。
  “哎呦!”
  许郎不慎踩到滚远的莲子,滑倒在地,许夫人拧身去扶,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收回踢莲子的脚,将莫婤拉至身后护住。
  见两人消停,灵芸方好奇地问道:“何为产翁?”
  船娘一面帮着许夫人扶许郎上产榻,一面解释道:“南方有僚妇,生子便起,其夫卧床褥,饮食皆如乳妇,即为产翁1。”
  言毕之际,产榻上又传来了许郎如泣如诉地哀鸣,演得颇为逼真。
  莫婤瞬时对两口子的演技和信念感,心生敬畏。
  许夫人回头望向她,楚楚可怜道:“莫大人,瞧着相识一场,烦请您帮我圆了这风俗,我再加二十……不,五十两!”
  “谈钱多俗气!”船娘朝着她龇牙咧嘴,转头却笑得似朵花道,“要不,六十两?”
  “为何一定要圆这怪俗?”灵芸忍住心动问道。
  见莫婤亦面露疑惑,许夫人瞥了长孙无忌一眼,拉着她语重心长地耳语:“此等御夫之术你也应学学,孩子虽是我等女子生的,但男子想当个甩手掌柜可不成,定要让他们身临其境遭受几番折磨,方能领悟我等丁点艰辛,日后对娃也能亲近些,就算是装,也要装好才算完!”
  凑过头来的灵芸,听后若有所思。莫婤则想到了现代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分娩镇痛体验”。
  “装怎能记得长久?”她同许娘子正色道,从接产箱中取出把银针,揭开灯笼罩,火燎至通红后,快准狠地扎入了许郎皮肉中。
  “分娩镇痛体验”通常用的电刺激设备,模拟分娩时子宫收缩的疼痛,让男子感受从轻微到剧烈的疼痛变化。
  古代自没这般设备,她干脆挑了些穴位,让疼痛一步到位。施针方毕,许郎的哀鸣痛呼声,果然更真切了些。
  许夫人欲言又止,她徐徐解释道:“放心,皆是穴位,定无事,于身子有益,痛还持久!”
  许夫人摇摇头道,“我原想说,伤了身无妨,我等生育就没亏了身子?”
  她深觉有理,手中莲子不慎滑落,掉至许郎身,一颗银针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此后,许郎无故虚弱了十余日,因装作产妇坐月子,无人信他。
  而这段日子里,莫婤方知为何许夫人说的是“几番折磨”。
  除了学她分娩外,许夫人还押着虚弱的许郎,给婴孩喂奶。男子何尝有奶,然她定要婴孩含上他的乳,反复吸吮直至破了皮,方放过他。
  此艘船因俱为官人,还多产妇,船老大备足了食材,开船前还专去妇孺院走了一遭,运回来整车菠菜。
  许夫人日日买最上等的餐食,还赁了船上的行灶。
  她细嚼慢咽地品尝着船上厨子的手艺,榻上的许郎闻着令人垂涎欲滴菜香,努力吞咽着比脸盘子大的斗碗里清淡生腥的鲫鱼汤。若不慎呕出来了,许夫人担心他气血不足,还会端上盘五分熟的猪肝。
  待她们下船时,许郎深感夫人生产的艰辛,断然拒绝了其母三年抱俩的要求。
  许家两口子,感念莫婤帮其顺利生产,邀请其于府中相聚。
  许夫人知她此行的目的,特为她引荐了扬州“刘雷陈榖鲁”五大名门望姓的夫人;许郎则带着长孙无忌,款待了名声远扬的江南才子。
  恐接生馆在女子相对更害羞的南方受阻,扬州的妇孺院建好后,她亲邀五姓夫人前来参观。
  早打听了莫婤的夫人们,对接生馆也颇为好奇,想着给她做脸,皆欣然前往。新奇的模式,宽敞明亮的产房,神采奕奕的稳娘们,无一不让她们心驰神往。
  “大人放心,此接生馆在扬州必红火!”雷夫人温温柔柔道,语气满是肯定。
  见她疑惑,夫人们相视一笑,领着她绕过大明寺,越过九曲桥,行至罗城边缘,得见一片郊野。
  远望郊野,土坡如波浪般连成一线,待她走近些方瞧见土坡前的墓碑。
  原是座坟场。
  夫人们并未入内,而唤她进了坟场前一间草棚3。
  撩起挂着海马4的门帘,草棚中刺鼻的醋酸飘了出来,躬身入内得见草棚内的全貌。
  草棚封得严实,唯棚顶有一圈两尺宽的窗,房梁挂着红灯笼,四壁镶嵌着火把,墙角立着烛台。
  往下是一间间用木板隔断的小间,小间外黑影闪过,是念咒的巫师;小间里头铺着稻草、麦秸编成的褥子,褥子上躺着的俱是大肚妇人。
  稳婆忙碌地穿梭其间,若谁临盆了,就从外头灶台上的铁锅里铲一桶碎石,搬进小间泼上醋,待酸气弥散后,扶起产妇抓着房梁上垂落的两根麻绳,开始生产。
  因到任时间短,忙着设立嗣昌局分署、开建接生馆和兰台书院,她虽对江南“寄产”3之事有所耳闻,却未曾亲眼目睹,乍见实属惊心。
  “江淮南好鬼,多邪俗,病即祀之,无医人4。”
  此种“信巫不信医”的习俗,让他们深信,产妇分娩时的“不洁”之气,将冲撞家中神灵,须在室外搭建临时棚子分娩,并在月满之日请巫师进行“净屋”仪式,以消除“血光之灾”。
  若遇上“虔诚”的人家,产妇甚至需要于草棚中待至满月,方能归家。
  而同样是在家外生产,接生馆明显优于临时草棚。又因信巫之念于此地根深蒂固,莫婤遂决定采取“随方训诱”5的法子,传飞书回京师,向毓麟居借调了纪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