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雁回觉得麻烦,趁着大家伙都瞧热闹,背了箩筐便走。
  客来楼外的小道上,秋风吹拂,栗香阵阵。
  栗子的糖衣在沈雁回的口中淡开,唇舌间萦绕着丝丝甜意。栗肉粉糯,与甜味交织在一起,入口即化。
  “沈小娘子,我给你多装些大个儿的,你带给你祖母吃。”
  “不用装这么多的,李大哥。”
  沈雁回并不愿伸手去拿那用油纸包了的,几乎溢出来的栗子,“方才牛叔那份,都没给你钱。”
  “嗨,我都习惯了。”
  李甲挠了挠头,愣是将那包栗子塞进沈雁回的手心,“我少时你祖母就待我好,只是些栗子而已,山上多,我再多拣些便好。”
  “那便多谢李大哥。”
  见推脱不得,沈雁回只好用手捂住油纸袋的上方,防止栗子倾洒出来,而后她将祖母的菱角也分给了李甲。
  做些交换,也不好多拿了人家的。
  “前些日子我托李叔做了一辆能推的小木车,现下如何了,李大哥能帮我问问吗?”
  “马上好了,等做完了,我帮我爹给你送来。你且放心吧,都是按照你画的样子做的。我爹做木活,那可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李甲拍着胸膛打包票。
  他的爹是个老木匠,木活极好,青云县有许多小摊贩的桌椅板凳,几乎都出自他之手。
  沈雁回早有了摆摊的念头,来了青云县没两日,便去找他爹订做推车。
  “一包栗子。”
  熟悉的壶柑香拂过。
  叮铃当啷的,是铜板撞击的声响。
  李甲低头看了一眼摊子上的瓦罐盖,那上面赫然多放了几枚铜板。
  虽是个小摊贩,但是个实诚人,李甲怎么的也不愿多收他人的钱财。
  “应该是牛叔方才的栗子钱,李大哥你收下吧。”
  沈雁回看了一眼身旁的谢婴,朝他点了点头。
  她知晓这人方才种种,都是装的。
  谢婴眯着眼剥栗子,沈雁回总觉得面前站着的……
  是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
  李甲却百思不得其解,沈小娘子是怎么知晓牛大胆吃栗子没给钱?
  这位公子怎么也知道牛大胆吃栗子没给钱?
  等谢婴离开了客来楼,里头才敢传出动静。
  咋咋唬唬,隔着两条街都能听到。
  “哎唷,我的百年紫檀木老横梁!”
  钱掌柜蹦跳着上了凳子,仔细地仰头检查被谢婴挂过的横梁。
  “我荷包里的钱呢?怎么轻了?怎么少了几枚铜板!谁偷我钱了?谁偷我钱了!”
  平时连一个铜板都掂量得出来的牛大胆,这会子在客来楼里头张扬舞爪地呐喊。
  “谁偷我钱了!哎哟喂!”
  正欲出门寻找一番的他,忽然在门槛口摔了个狗啃泥。
  “谁丢的栗子壳!”
  *
  桃枝巷是青云县临河的一条小巷子,因种满桃树,春日里桃花芬芳而得名。
  沈家是桃枝巷的一户普通人家。
  沈雁回的祖母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沈家便是沈雁回的舅舅沈长生当家。
  可沈长生是个船工,整个不着家。平日里除了派人寄些散碎银子来,个把月才回一趟。
  小宅临河而立,门前秋水潺潺,有野鸭捉鱼,炊烟从门里头升起。
  “祖母。”
  沈雁回才踏进院子,就瞧见祖母陈莲正在院子里摆弄火炉。她穿着棕色小翻领袄,盘同色包髻,盛开的桂树下,是她小巧又佝偻的身影。
  院子不大,周围是低矮的墙。院内扎了许多长短不一的篱笆,种了一排白菘与荠菜,瓠瓜坠藤,还有些才栽下的萝卜苗。
  往里走是大堂,摆了几张竹制的桌椅,堂旁是三间卧房与一间狭小的厨房。
  原只有两间卧房,沈雁回本想与祖母同住,只用木板将其隔开,不必大费周章。
  但祖母硬是请瓦匠将她的房从中砌上一面墙,隔出间屋子,再从旁新制一小门。
  这样一来,祖母的房便小了,可她倒是满意。
  “雁雁是大姑娘了,怎么能成日与祖母睡。”
  话虽这么说,沈雁回有时还是会夜里躲到祖母床上,笑嘻嘻地给她暖脚。
  院里的火炉是她前两日给祖母新砌的。在河边拣了几块石板,和了些新泥,垒了好几层。
  有了这火炉,祖母不用在院中与后厨来回跑,打了井水便能就地烧滚,避免一来一回,沾水滑到,且在里头烫些菜也熟得快。
  沈雁回布兜里的菱角便是祖母用火炉煮的。
  “雁雁回来了。”
  陈莲几步便走到了院口,笑着将沈雁回的手揉进自己的手心,“外头可冷了吧,我给雁雁暖暖。”
  她见了沈雁回,眼睛便会眯成一条小缝。
  祖母的手方才点过锅炉,热热的。它并不细腻光滑,反而带着深深的纹路,似沟壑般交错,很粗糙。
  可包裹着沈雁回的,是一双极其温暖的手。
  纵使自己已经来了这儿多日,沈雁回还是鼻头一酸,她是不舍得将实话说出口的。
  一来,说出来大抵是都不信,二来,祖母老了,再也受不得大惊吓。
  她一定会替沈雁回好好对沈家。
  “雁雁回来了啊。”
  沈丽娘端了一只木盆,里头装着一只拔得白净光滑的鸡,才洗了个“热水浴”,还散着阵阵热气。
  她约莫有三十岁,面若银盘。
  身穿碧色交领襦裙,用一根襻膊两袖口两处卷起,绛紫绢布裹发盘髻,簪银簪一支。
  “快去火炉边暖和暖和,我从东市里老何那专门挑的鸡,特别新鲜,给雁雁熬鸡汤喝,好不好?”
  “给雁雁熬鸡汤喝,好不好?”
  沈锦书从沈丽娘的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甜甜一笑,有样学样地重复着自家阿娘的话。
  她一身鹅黄交领棉袍,头梳三丫髻,绑赤色花草纹发带,如年画娃娃般。
  沈丽娘是沈雁回的舅母,与舅舅青梅竹马,在沈家村一起长大。她针线手艺极好,绣出的花鸟牡丹活灵活现,平日里会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
  她与舅舅就生了一个女儿,取“锦书”二字,小名换作“凤姐儿”,打小就当个宝贝疙瘩疼爱。
  “凤姐儿叫姐姐,说了多少遍还不改!”
  沈丽娘轻轻敲了敲沈锦书的脑袋,便要打水熬汤。
  “让凤姐儿叫便是,也没什么。”
  沈雁回伸手去接装了鸡的木桶,“今日不喝鸡汤,我来吧。祖母种的荠菜新鲜,今早背去的一大捆去钱叔那儿卖了三十文,还给了我一把索粉。”
  她让沈锦书伸手去取她怀中的荷包,那荷包装得圆鼓鼓的,往桌上一倒,足足有一大把。
  “前些日子腌了两坛辣脚,我用油纸包了,每包卖十文。除了钱叔那,一路的食肆小摊我都去了,卖了十多包。”
  天一冷,家家户户都喜欢吃辣脚。
  配米粥,配汤饼,甚至夹在馒头里,香辣又清脆爽口,尝起来极有滋味。
  “有好多钱钱,雁雁真厉害。”
  沈锦书用小手抓起一把铜板乐呵呵地夸奖,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是钻进了星星。
  她的手很小,一下子抓不了一百多文,却还在努力用手心去包裹。
  好多钱呀!可以买许多香糖果子!
  沈雁回的身影在她小小的心底又高大了不少。
  钱叔便是客来楼钱掌柜。
  他从前经商时总是要坐船,去得远的那次遇了海啸,还好沈长生水性好,救了他一命。
  等开了客来楼,总惦记着救命之恩,便对沈家颇有照顾。
  “钱叔客气,他还请我吃了暖锅,我将蛋饺与肉都带来了,还有猪红呢。”
  沈雁回打开背上的箩筐,里头放着方才那些菜,她只浅尝了一点儿,便都带回了家。
  那碗猪红这个时辰也终于凝成了块,摇摇晃晃地迫不及待要下锅。
  火炉现下还是烫的,只要多放些柴火就能燃得更旺。
  沈锦书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使了好大的力气将细长的树枝掰成一截又一截,神气地丢进火炉中。
  待掰累了,她也脸也被火熏的红扑扑的。躲懒的她便剥沈雁回带回来的栗子吃。那栗子事先用刀子开了口,熟了后裂得更加透彻,剥起来容易。
  沈丽娘将鸡肉剁得方正,沈雁回起了油锅。热油炒鸡后放入姜蒜,而后用豆酱加水炖煮。
  柴火猛烈,不多时鸡肉便被炖得软烂,撒上一把葱段与芫荽,香气四溢。
  “呼......呼,好吃。”
  沈锦书小手握着鸡腿,大口吹气。那鸡腿已然脱了骨,她轻轻一咬,整块鲜嫩多汁的鸡肉便立马掉下来,急得她伸手去接。
  “没想到菘菜放在里头,味道这么好。”
  白菘与索粉随着鸡肉彻底被炖烂了,吸满了汤汁,浸得每一粒米饭都油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