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论真实态度如何,五条悟如一道屏风,隔开了黏在禅院甚尔身边那些甩不脱的腐朽烂泥,让他的新婚妻子轻快得多。
  以至禅院甚尔有时发觉,自己如同金笼中被驯服的鸟雀,逐渐淡忘了笼外的天空。
  不过他终究比金丝雀幸运。
  金丝雀需尽一生的婉转啼鸣供人赏玩,而他只用下一颗黄金卵便能让那些人满足。
  毕竟野鸟嗓音沙哑,残损的黑色羽毛也并不被人需要。
  ……无论鸟羽和主人的手有多么契合。
  正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并非金丝雀,才不会将那手的温度错当是温柔。
  屋檐下的走廊,五条悟抚摸着鸟雀的丰羽。
  “想念家人了吗?”
  禅院甚尔淡淡望着前方。
  五条悟在他身边坐下,共同观赏满庭花树:“甚尔如此无情,我的学生知道了定会很伤心。”
  “你的学生?谁?”
  “禅院真希。”
  甚尔眉目间漾起了暖光:“真希什么时候拜你为师了?”
  “婚礼之后。”五条悟说,“真希似乎很挂念她的堂兄。”
  甚尔怔怔发了会儿呆。
  他不悦于五条悟亲昵地直呼真希的名,转念想真希是名天乾,不会被人占便宜,转念又想身边这位五条家主似乎一直被传喜欢同性天乾……顿时焦头烂额。
  “你,教导她的时候,不要动手动脚。”他最后只冷着脸憋出一句。
  五条悟大笑,前额碎发颤抖,折射出银白的光晕。
  “这是在以五条家主夫人的身份命令我吗?”
  “是以真希堂兄的身份警告你。”甚尔用刀柄捅他肚子。
  真希是他唯一有好感的禅院。
  他们出自不同的分家,甚尔是侍妾之子,而真希和她的双胞胎妹妹是分家正妻之子,三人年岁相差不大,甚尔略长。
  他们接触的机会不多,但是自从小时候因为误会兄妹二人大打一场之后,便成了互相之间唯一的朋友。
  直爽、强势、体术优异的天乾,甚尔与其说喜欢她,不如说是羡慕着她,想要成为她。
  就连现在真希拜入五条悟门下,拥有师徒之间的平等与尊重……他也一样暗中羡慕着。
  如野蔓荒草,在不被本人发现的地方暗自滋长。
  “我助你们兄妹重逢有功,可否从夫人这里讨个赏呢。”五条悟摩挲着他嘴角的疤痕。
  甚尔从来没有拒绝的能力,他轻轻阖住眼,等待阴影落下。
  不喜欢,不讨厌。
  不接受,亦不拒绝。
  *
  五条悟从未见过禅院甚尔那样的笑。
  畅快淋漓,无拘无束,挥洒在阳光下的汗珠闪着光。
  堂兄妹手中的竹剑相触又转瞬相离,穿梭在同样的黑发间,倒映在同样的翠色虹膜中。
  五条悟羡慕起自己的学生,同时也隐约念起了他的地坤尾调的甜。
  是的,甚尔并非纯然的辛辣味道,情至浓时偶尔会渗出一丝独属于地坤的甜意——曾被五条悟认为是低廉而普通的、累赘的甜。
  现在他却留恋着那丝甜意。
  他已将血与刀纳入掌控,却低估了自身的贪婪。
  “真是不爽。”甚尔遥望真希走远,对五条悟说,“她的剑道染上了你的风格。”
  嘴上说着不爽,眼睛则是笑的。
  只那笑是为了堂妹,不爽是为了堂妹的老师。
  话还未经过思量,便从口中脱出——
  “想和我练武么?”五条悟说。
  甚尔颇为惊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便勾起嘴角:“你还真是好为人师。”
  “人总会有一点爱好。”五条悟微笑。
  他狡猾地含糊了回答。
  所谓的爱好是“为师”亦或是“看到甚尔对他笑”,或许连他本人都不曾知晓。
  *
  山花开谢,最后一瓣残英为刀风卷落。
  练武之后,天逆鉾躺在新生的草叶间,禅院甚尔枕在五条悟腿上,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的视线随着那花瓣碰在五条悟睫毛上,没再移开。
  那双蓝眼睛似乎也在注视他,目光相触,时间安静无声。
  甚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在乎。
  直视五条家主是一种冒犯,若是被看到了或许会遭受惩罚吧。
  但无所谓了。他只是单纯想这么做。
  “太漂亮的东西会让我产生过分的想法。”五条悟看着他的眼睛说。
  “什么想法?”
  “比如挖出来收藏,永远不让外人看到……之类的。”
  “那被你看上可真倒霉。”
  甚尔分不清对方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反正与他无关。
  但他由衷怜悯五条家主的那位“挚友”,并不无恶毒地想,那位的尸体会不会还在这宅院的某一处,供人“收藏”。
  他的发丝在五条悟指缝间流淌,因为太短,柔软的触感总是过于短暂。
  这引发了抚摸者的不满。
  “又剪了。为什么不留长?”
  “麻烦。”甚尔说。
  和野兽不同,人的头发又不能像尾巴一样保持平衡,这种既无用、又容易被他人握在手中的把柄,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注意到五条悟的长发。
  如同月光织就的银白绸缎,每日由下人精心打理。就算以甚尔带茧的手掌,也会产生类似舒服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