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终于
  屋外,细雨绵绵。屋内,琴声叮咚。
  「嘖,什么鬼天气,下雨下个没完没了……」李仙烦躁地打开大门,进到玄关,换下溼鞋,一看到坐在钢琴边的人影,立刻换上最温和的面孔和语气,「你还在弹啊?」
  温今莲轻轻「嗯」了声,在琴键上的长指随意起伏,想到什么就弹什么,「李爷爷把盆栽都收下了?」将话说清楚后,他也不想再自欺了,就让盆栽回到爷爷想托付的人手上吧。
  「是啊,他答应会好好照顾。」他最宝贝的莲小弟这两天只要醒着就是弹琴,不断弹琴,李仙知道他靠弹琴排解情绪,也不忍去阻止。「午餐吃水饺好吗?」
  「随便。」
  「你想喝酸辣汤,还是蛋花汤?」
  「随便。」
  「天气有点冷,还是做煎饺吧,你也比较喜欢用煎的。」
  「随便。」
  什么都随便,是不是打算这一生就这样随便到底了?李仙不敢问,把心疼留在心底,默默去张罗吃食,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莲小弟做的了。
  温今莲静静地弹奏,不论弹什么,最后总会习惯性的回到「月光」,让他想起姬子茞陪伴的那一夜。他一次又一次把旋律带开,又彷彿被什么牵引似的回到「月光」,回到这个没有她在的空寂现实。
  他侧眸望着窗外濛濛的雨势,似天空无声的啜泣,令他心坎忧鬱地潮溼,他没有泪水,在他母亲被火送往另一个世界时,烈火也焚尽了他一生的眼泪。
  在他对姬子茞剖白那段过去后,已经过去两天了,她没有返回他的住处。她终于还是选择了飞离他掌心。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结果,他不意外;既然不曾拥有她,也就无所谓失去,只是曾盼望她能栖息的胸膛,敞着无巢的大洞,变成爱恋的伤口。
  如果没有爱上她,该有多好。
  他会依然是那个无视自己渴爱心灵的温今莲,依然是那个习惯孤单的温今莲,那个不爱说不爱笑,对生活毫无期待,行尸走肉般的温今莲……
  他麻木地思索着,听见手机响了,是lime的视讯通话。他不感兴趣地扫了一眼,视线将收回时突然发现,来电的是姬子茞!
  他难以置信地揪过手机,呆看了几秒,它还持续响着,来电显示的头像也没变化,就是她。
  他一时手足无措,想整理仪容,又怕让她久等,于是匆匆就着钢琴的镜面稍稍整理了下头发,拉好身上T恤,手指微颤的点开接听。
  当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顏跃上萤幕,他有短暂的一瞬忘记呼吸。
  「老师?我们女使有话想跟你谈,你方便吗?」
  他没回答,痴痴看着她略显严肃的俏脸,她一双羽睫眨呀眨的,彷彿眨在他胸膛的伤口上,带来甜美的痛楚。
  「老师?你有在听吗?」姬子茞面露疑惑。
  「嗯……我在听。」
  「那我就请心巖姊跟你谈。」萤幕上换成了另外两人,其中一个是温今莲只有一面之缘的姬家现任女使姬心巖,另一个赫然是姬子丞。
  姬心巖容貌娇柔美丽,此刻却凝着脸,一开口就是道歉,「关于子丞对你做的事,她全部坦白告诉我了,我非常抱歉,在此,我谨代表姬氏一族,向你正式表达歉意。」她与姬子丞同时深深鞠躬。
  温今莲连忙回礼,「其实她也没造成什么伤害,我半昏半醒一两个小时也就好了。」
  「那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动机还是应该被追究,她存着邪心对你下药,这样的人,不能成为女使。」姬心巖沉声宣佈:「我已经把她从女使候选人的名单中剔除。」
  温今莲愕然,看着萤幕里的姬子丞,她脸色寂静肃然,显然已接受她的命运。
  沉默几秒,他开口:「我希望你把她加回名单中。」
  萤幕中两人同时露出诧色,姬心巖很讶异,「她对你做出这么过分的行为,你不生气吗?」
  「老实说,我还真没怎么生气,毕竟我没受到什么实质损害。」相反的,姬子丞催出了他的真心表白,他还得感激她才是。至于表白后的结局,更加与她无关。「请你把她加回名单里吧。她是很优秀的术师,候选人中少了她,会是姬家的损失。」
  姬心巖沉吟,「但也不能就这样放过她,她犯的不是小错,这样吧,我另行给她惩处……」
  「女使下达的所有惩处,我一概接受。」姬子丞严肃道:「既然温老师同意,我也会继续参加女使的甄选,假使我最后被选为继任者,而我的所作所为不被先灵们接受,在『过火』那一关,她们就会淘汰掉我。」
  「姊!你在想什么啊?!」姬子茞惊讶又恐惧的声音在画面外嚷嚷,「过火是会死人的!族史记录中就有两位准女使过火失败,其中一个因为严重烧伤而过世,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试?!」
  温今莲约略知道姬家的「过火」仪式,女使继任者必须走进火堆里,令圣洁的火焰沐浴全身,唯有被歷代女使先灵认可的人,才能自烈焰中全身而退,正式承继女使一职。
  姬子丞一脸执拗,「如果温老师不肯接受这个条件,那我就拒绝回到候选者名单之中。」
  姬心巖没说话,从萤幕里望着他,等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温今莲并不在意姬子丞的命运,「随你高兴吧。」
  「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处理吧。」姬心巖轻吁口气,微笑道:「那么以后有机会再连络了,温老师,希望下次见面,是为了愉快的事。」
  萤幕转向姬子茞,她轻快道:「老师,掰掰。」
  「等一下」三个字卡在温今莲焦急的唇齿间,视讯已经切断了。
  他颓然放下手机,被失望紧紧束住胸膛,几乎难以呼吸。她连陪他说几句话都不愿吗?
  现在,他连琴都不想弹了。
  他沮丧地闔上琴盖,趴在琴上,目光空茫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
  接她的电话,他不觉得后悔,又矛盾地后悔,假若他知道光是看她一眼,就会点燃他对她的渴想,他对她的思念是这样的炙烈沸腾,连一个简单的照面,都能令他几近疯狂--他还会接吗?
  恐怕是会的。
  他寧可承受看见她的煎熬,也不愿在没有她的现实里独自思念。
  他陷溺在对她的渴慕思绪之中,浑然不觉自家大门被轻轻推开,也没听见几乎无声的脚步声来到他身后,来人轻轻戳了戳他肩头。
  他以为是李仙来喊吃饭,兴味索然,「我不想吃了。」
  回答他的是他朝思暮想的清脆嗓音,「怎么了?你不吃午饭吗?」
  他霍然抬头,看见几分鐘前还隔着一层萤幕的姬子茞,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她眼里承载着温暖笑意,「我回来啦,老师。」
  她的态度很自在,彷彿她只是去了街角的便利商店一趟,没什么大不了,温今莲却被震撼得气息不稳,呆呆凝望着她,「你……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怎么会不回来?我的课还没上完啊。」她微笑,目光莹莹的笑靨,好俏皮,语气好自然。
  只是为了上课?没有--别的吗?他问不出口,一瞬也不瞬地怔看着她,心跳得彷彿万马奔腾,「我以为你在你老家。」
  「本来是,不过心巖姊刚好有事要到附近,我就搭她便车了。正好过来你这边。」姬子茞笑了笑,叹口气,开始解释。
  「先说声不好意思,我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解释就走了。那天,我盛怒之下,对我姊说了很重的话,你别看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的女王模样,她其实最怕我生气,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她破口大骂,我知道她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怕她做出什么事,只好跟着她回到族里。她哭着求我原谅,那时候我还在气头上,绷着脸不理她,没想到她趁我不注意时,拿刀自残……」姬子茞苦恼地揉着自己的短发,回想起当时情景,仍让她心有馀悸。
  「我没办法,只好原谅她,她看出我的勉强,还是哭个不停,然后自己去跟心巖姊坦白了她做的坏事,请心巖姊降罚。说真的,我也只是刚听到时很生气,觉得她糟蹋那两个男生太过分,其实我早就对他们没感觉了,加上,她没真的对你做什么,我其实蛮庆幸的……」谈到这重点中的重点,她明显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姊情绪不稳,我实在没空联系你,加上有些事,我觉得还是要当面跟你说比较好,所以这两天没联系你。」
  「什么事?」
  姬子茞正色,整理了下思路,才严肃地说:「四岁的时候,我跟姊姊在床上玩,玩得太激烈了,不小心踢断她的鼻樑,当时医师只把鼻樑扶正,但癒合得不太好,现在她的鼻樑有点歪。
  七岁那一年,我们一起打棒球,我打出去的球击中她左眼,虽然有好好治疗,还是导致她左眼视力只剩一半。
  十岁时,我们一起在山路上骑脚踏车,那天我和她吵架,故意把她往路边挤,没想到她连人带车滚下山坡,脚踝骨折,还缝了几十针。
  其他还有各种大小事故,通常都是我姊遭殃,有时候则连我都受伤。你看,我从小就是个野丫头,身边有我这种惹祸精,我姊还能平安长大,真是个奇蹟。」姬子茞苦笑。
  温今莲不明白她为何要提这些,他也无所谓,只要她在,即便她对着他背九九乘法表,他也觉得宛如绝美天籟。
  「长大以后,她连续三次抢我的暗恋对象,虽然她说是她对我有感情,也可能是她无意识地想报復我吧。我只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做过坏事都会有报应的。至于你,」她凝视温今莲,眸中带着无限的温暖与温柔,「你的报应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你不觉得应该够了,该放下了吗?」
  温今莲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在试着宽慰他的心结。
  「……够了吗?」他不确定地喃喃,「够与不够,谁来判断?」
  姬子茞上前几步,双臂保护性地环住他颈项,语气充满宽容与抚慰,「这无关判断,人活着,就难免伤人,也会为人所伤,就像我和我姊,就像你和你母亲,发生的事情有好有坏,互相拉扯,也许有数不尽的后悔,也会有刻骨难忘的美好,这些都是必经的过程。」
  他轻轻伸手,迟迟疑疑地圈抱她腰身,将脸埋入她颈项间,像曾被残酷伤害的小动物,即便上天赐予的美好幸福就在眼前,他还是没有立刻接受的勇气。
  姬子茞鼓足勇气,大胆地再次告白:「我爱你。我想成为你的伴侣。」不知是因他的拥抱,还是初恋的羞涩,她俏脸涌上潮热,但语气无比坚决,「伴这个字,就是一人一半,因为我想把你从那段遗憾里拽出来,所以帮你承担一半。如果你跌倒,我会扶着你。如果你崩溃,你可以靠着我哭泣。如果你无法承受,我会为你分担。如果你不想往前走,我可以陪你在原地停驻,直到你愿意迈开脚步。我愿成为你的伴,让你心安。你呢?你愿意当我的伴吗?」
  温今莲没有回答,但她感觉得到颈肤上渐渐蔓延开来的溼热,感觉到那些压抑多年的痛苦慢慢淌出来,他身躯逐渐放松,却将她搂得更紧,他无声地接纳了她,从身体以至心灵,皆对她臣服。
  她暖柔的唇瓣贴在他耳边,在这一刻,她温柔抚慰的嗓音竟似与他母亲重叠:「已经没事了,小莲。」
  他一颤。从母亲坠楼后,再没有人这样喊过他。
  他紧拥着她,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