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突发
  小小的他蜷缩着,坐在客厅角落的小板凳上,听那眉目秀逸、仙风道骨的男子与他怒气滔天的外公对话,他外婆则在旁边默默不语。
  他麻木地听着外公气冲冲地描述他做过的坏事,好几次都飆出了他的日文母语,然而日语骂人的辞汇不多,翻来覆去的只是那句「马鹿野郎」,至于中文骂人的话,他听不太懂,唯有一句他是懂的:
  「我寧愿他没有生下来!」
  寧愿他没有生下来。
  他脸色苍白,小小的拳头蜷紧,指尖刺着掌心,刺得生疼,硬是把哭泣的衝动吞下去。
  俊秀男子极有耐心地听完他外公的一通发火和控诉,而后温和地开口:「说起来也是鬼使神差,我久未卜卦,今晨一卜,卦象指向西南方,我循着方向来到这里,遇到你们一家。你的孙子很有资质,与我有师徒的缘份。他母亲很可能不会再醒过来,你们就相当于这孩子的监护人,我想徵求你们同意,让这孩子拜在我门下。」
  他外公怒气冲冲地一挥手,「这个弒母的小畜牲你要就拿去!」
  「弒母」他听不懂,「畜牲」倒是懂的。他默默地看着那男子又有礼貌地和他爷爷奶奶说了几句话,才走到他面前来。
  男子弯身端详着他,始终面带微笑,「你好,我叫南宫璟。你叫做温今莲,是吗?」
  他迟疑地回望男子,过了几秒,才慢慢点头。
  「对于发生在你母亲身上的悲剧,我很遗憾。那不是你的错,你对于自身的能力并不了解,你只是想让母亲高兴才那样做,不是吗?」
  他瞪着男子,紧闭着唇,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渐渐颤抖起来。爷爷听说了他做的事之后,差点把他打死;为何这男人听了之后,还能用这么温柔的态度跟他说话?甚至,他还了解他那么做的目的?
  「如果你愿意,我会教你如何正确地运使你这份特异的能力。」南宫璟看见他眼中的一丝冀望,遗憾地摇摇头,「可是,这份力量救不了你的母亲。」
  那他学了有何用?
  「在这方面,你就像个新生的婴儿,才刚学会爬,我能教你站起来,去行走,去奔跑,甚至,去飞翔。你有温家人的血统,或许你还能靠温家人的特殊能力,和你母亲取得联系--」
  他神色一动,看着男子温和地微笑,友善地朝他伸出手。
  「你要一辈子在地上爬,或者努力学会飞翔?由你自己决定。」
  ***
  温今莲从迷濛的梦境中逐渐恢復意识;梦境消散得很快,他还依稀能感到梦中那隻手的温暖,然后两个人的争执声就传进了他耳朵。
  「……真不用叫救护车?」姬子茞听起来很紧张。
  「不用啦!他等一下就醒了,没事的。」李仙乾笑几声,听起来有几分心虚。
  「老师他这样突然昏倒,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呃,他偶尔会这样,等他醒来就没事了……应该吧。」
  「应该什么?应该有隐疾,还是应该没事?」
  「应该没事啦!隐疾嘛……这也不算隐疾……」
  温今莲眉心微动,抬起眼帘,他人躺着,因为刚醒,脑子还有些迟钝,只觉脑后枕着舒适而富有弹性的什么,往上则看到姬子茞线条紧緻的颈项与下巴,她正很激动地跟在对面的李仙讨论。
  「是什么隐疾?不是我想打探他隐私,我们不过就是处理了一个芝麻大的小任务,不是收厉鬼,也不是揍妖魔,他为什么晕过去?他身体这样,不就像个不定时炸弹吗?哪天他处理真正厉害的东西时,也突然晕倒,不是很危险吗?」
  「他不会这样……」李仙吞吞吐吐的,努力想藉口,「唉,这是特殊状况啦,很偶然才会一次,这状况就……就那个……那个……」
  「我没事。」温今莲慢慢坐起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是枕在姬子茞腿上,他顿住,耳根微微泛热,看向她,她一脸坦然,彷彿不觉得刚才的姿势太过于亲暱。
  李仙松口气,「你看,他这不就醒了……」还来不及凑上去关怀几句,就被姬子茞激动地挤到一旁。
  「老师,你感觉怎样?头昏吗?噁心吗?还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什么地方痛?」姬子茞紧张地握住温今莲的双手,探探他额头,又检查他眼睛,像个妈妈在担心自己的小孩。
  温今莲还没开口,李仙突然说:「好吧,事到如今我就老实说了,莲小弟他其实有……猝睡症。」
  姬子茞愕然重复:「猝睡症?」
  李仙说谎说得很理直气壮,「这是一种疾病,患者会在任何时间,不管是开车、工作、走路时,突然就陷入睡眠状态。他一直都有按时服药,可能因为第一次收学生,他消耗的精力比较多,所以才发作--」
  「够了。」温今莲沉声打断,他听不下去了,李仙的说词破绽百出,绝对瞒不过姬子茞。他若真的罹病,怎会平时活动与常人无异?而且与她相处多日都没发作,又要怎么解释?更何况如她所言,他要是有病,就不可能从事幻术或驱魔这种危险的工作。
  但他也不可能坦白。
  所以,他只能顺着李仙的谎话去说。
  他的视线慢慢地挪到姬子茞脸上,看着她,然后他说--
  「哦,原来如此。」姬子茞拍拍胸口,重重地喘了口气,彷彿心有馀悸,「害我差点吓死。」
  李仙:「……」这丫头会不会太好拐?
  温今莲愣着,望着她刻意装作一本正经的神态,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在装傻,而且装得很笨拙,她肯定不擅长说谎,她的目光洩漏了她的不知所措,因为要强装自然,她的语气反而变得不自然。
  「这种事要早点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让老师在半夜陪我出来。幸好老师是坐着晕过去的,没有摔伤。」姬子茞严肃地提出建议:「老师这种体质,想必也不适合熬夜,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温今莲注视着她,她的表现很蹩脚,但她的关怀是真心的,她的眼睛在说:我明白你有难言之隐,我不追问,只要你好好的,你什么也不必告诉我。
  她无声的体谅,像隻温柔的手,抚过他徬徨的心口,掩住他未吐出的话语。
  除了南宫老师,他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呵护着。
  「嗯。」他的嗓音带了一丝难藏的沙哑:「我们回去吧。」
  ***
  处理完鬼压床的隔天,温今莲取消了上课,说是要休息两天。
  姬子茞自无异议。
  她心里暗自琢磨:猝睡症肯定是假的,然而她也不觉得他有何重大疾病;可是,若非疾病,会有什么原因让一个大男人突然晕倒?她逐一回想细节,整个案件很平凡,没有古怪之处,整起事件处理得乾净俐落,结局温馨有爱,她想破头也想不出是哪一点刺激了她老师。
  休课的第二天早上,姬子茞八点就醒了,洗漱之后,正要离开房间去吃李仙做的美味早餐,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穿内衣。
  她住在家里时基本上是不穿内衣的,甚至在女校里也不穿,因为她实在太平了,平得无法靠修饰增大,就乾脆把胸部放生。篮球队的姊妹们在讨论穿哪种内衣比较方便打球时,她都很愉快地想「本小姐才没有那种烦恼」。
  来温今莲家之前,她翻出很少穿的内衣,才发现都泛黄松弛了,买了几件新的,不过穿了几天,还是不习惯被束缚的感觉。
  她脱了上衣,看着镜中的自己;体态匀称,四肢修长,长年锻鍊的缘故,让她身上没有赘肉,腰臀的比例也不差,看得出是个女人,然而一看到胸部,那一马平川的坦荡……她不期然想到她老师那一身「夏多布里昂」,她还是对自己的平坦没什么不满,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她也想不出来。
  当她闷闷地穿上内衣,套上T恤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她表姊打的lime视讯电话,她点开来。
  「你怎么都不打给我?」画面里的姬子丞娇嗔着。
  「你传讯息我不是都有回吗。」
  「那样哪够?人家出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久看不到你,每天做梦都梦到你,结果你对我这么冷淡……」
  姬子茞打断她,「你不用上课吗?」
  「今天礼拜三,我十点才有课。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一定很想对不对?」
  「嗯--还好耶,我没有很想你。」
  姬子丞表情带了三分怒,「蛤?你不想我?」
  「嗯……」姬子茞拖长了鼻音,想起她们从小形影不离,不管去哪里,表姊都牵着她的手,高兴起来对她又搂又抱又亲的,这几天她身边这么清静,是有点不习惯。她轻笑:「好啦,是有点想你。」
  姬子丞这才高兴了。「算你有良心。怎么样,温今莲的课是不是上得很烂?你是不是要放弃了,搬回来住?」
  「哪里有烂,温老师上得很好好吗?」话说完,姬子茞就想到自己那个练得哩哩落落的静坐冥想,不禁心虚,「是我自己资质不好,有点跟不上进度。」
  姬子丞哼声,「你哪里不好了?我看是他不会教吧,你不用替他说话,欸,等等--你该不会是被他温家人的魅力迷惑了吧?」
  「只有一开始困扰过而已,现在已经不会了。」
  「所以温家人真的有那种让人一见钟情的魔力?」
  姬子茞严肃地点头,「这种体质说来很魔幻,但的确是有,我感觉得到。不过老师现在会佩戴抑制的项鍊,对我没影响。」
  「可是他没有认祖归宗,手边应该是没有『心魔』吧?也就是说,温家男人的魅力跟『心魔』无关?」
  「我觉得是无关。」
  「心魔」是一种只有温家人才能培育的诡祕植物,据说它的养料来自温家男人的心头血。心魔的叶片具有强大的魔力,能够延年益寿,只要不是大脑、心脏被摘除,或者血液被抽乾,即使是刚嚥气的人也能还魂,多活一年,就因为这个特殊效用,让全世界的权贵为之疯狂,这种魔性的植物为温氏家族提供了无法动摇的地位,即使他们明着偷拐抢骗、烧杀劫掠,也不会有人过问。
  整个温氏家族,自成一个法治外的闇黑王国。
  姬子丞沉吟,「是这样吗?我本来以为一定和『心魔』脱不了关係,毕竟整个家族的男人都是天生的美男子,女人却很普通,这点从遗传学来说实在不太可能。」
  「我觉得是因为长期培育『心魔』的关係,因为『心魔』只能用男人的血培养,所以受影响的也只有男人。」
  「所以你老师从他爸爸那边遗传来这种体质,却低调度日,没仗着这种魅力去拈花惹草,还算是个少见的规规矩矩的温家人了。」姬子丞嗤笑一声,不信,「或者单纯是他太逊了,把不到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