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但她也只是为了维护郑氏,谋求生存,她曾经憎恶叔山梧身上的所谓“反骨”,曾几何时也长在了自己的身上。不,那不是什么反骨,只是坚持本心,忠于自我而已。
  苍梧江波澜浩荡,北境的战火已经烧入京畿,而他们往后偏安南境,留得青山在,便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刻。与他们相比,手中只有区区一万兵的叔山梧,才是真正的背水一战。
  这一世,他没有父兄的倚仗,没有老丈人背后的支持,更没有爱人无条件的信任。
  郑来仪想,至少这最后一条,自己可以为他做到。
  “为父不会阻拦你的任何选择,只要你想清楚。”
  郑远持看着女儿,曾几何时他宠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已经亭亭玉立。从叔山梧登门求亲,而女儿背靠着府中的朱漆大门,语气决绝、却眼泛泪光地说着“他做梦”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会有今天。
  女儿和叔山二郎似乎认识并不长,但二人之间的纠葛又似乎深得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郑远持在舜德帝面前为叔山梧站台,除了对郑氏处境的醒觉,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情感。似乎叔山梧与他们的纠葛,不该就如此结束。
  “……但今日你选择回去找他,便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往后我和你母亲不能再给你任何庇护……你们两个,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
  郑来仪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郑远持突然叹了口气:“你不明白。别人都说我郑远持爱女如命,宠女儿宠得没了边……椒椒你可知道,只有对你,我们给予了最大的自由。”
  郑来仪一怔。她从未在父亲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
  “父亲一路坎坷,曾经势薄力弱之时,也是只能将儿女的因缘当作筹码的无能之辈,你与你的姐姐们不一样,绵韵的婚姻之中,也掺杂着为父诸多考虑,至于你的长姊……”
  郑远持摇了摇头,神色惭愧。李砚卿站在他身旁默默流着泪。虽然他很少和自己的妻子正面谈及,但他们之所以对椒椒的终身大事如此纵容,其中莫不是因为对大女儿暗自觉得亏欠,才想要在小女儿的身上补偿。纵使这其中并无公平可言。
  他也是这些年才明白,儿女们的幸福,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身为父母,只能在小舟放逐江海之前,推上一把,往后是疾风骤雨,还是风平浪静,都各自有命。
  “——所以我和你母亲,只希望你能无愧于自己的本心,觅得良人,一生安乐。”
  郑来仪眼眶红着,对着船舷边的人影缓缓跪了下来。
  “……女儿不肖。惟愿父亲母亲往后时时顺心,岁岁平安。”
  她深吸了口气,扬起了下颌,朝着母亲笑了起来。
  “母亲别哭,今日只是暂别,待一切落定,我们终会团聚。”
  ……
  黑色的天幕下,密林干枯的树枝如同一只只骨瘦嶙峋的手臂,交错着向上延伸,捧出一轮冷色的月亮。
  崎岖的山道上,疾驰的黑马一声长嘶划破黑夜,马背上的人顺势翻身而下,几步登上台阶匆匆叩响门扉。
  过了一会,厚重的院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昙绍看清了山门外戴着兜帽的人脸,平静的面容一瞬闪过惊讶,随即又归于宁静。
  他双手合十:“郑檀越,许久不见。”
  郑来仪摘下兜帽,直截了当:“大师,可否帮我找到安夙。”
  她记得安夙说过,这里的首座昙绍是她的师兄。
  她自苍梧江渡口折返,一路北上,抵达玉京城时发现城池已经戒严,射金门外贴了檄文,称叔山梧勾结番邦,带兵擅离驻地,意图谋逆——看来叔山梧已经离开了玉京。转而一路快马加鞭入山,登上了霄云寺的门。
  郑来仪呼吸尚未匀停,伸手递过一张明黄的纸张,昙绍垂眸看去,那纸上是昭告天下的口吻:
  「其得梧首者,封万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如律令!1」
  落款是东宫太子李德音的监国大印,鲜红赫然。
  昙绍收回视线,神色依旧平静:“此乃佛门净地,恐怕没有能向檀越施予援手的人。”
  郑来仪神色遑急:“安夙她不在这里么?” 见昙绍沉默不语,于是道了一声“打扰”,便自顾自地朝院里走。
  她快步穿过长廊一路径直向内,斗篷被夜风带起,如同一只展翅的夜枭,迈出后院,走到崖壁前的佛窟下,方才缓缓收住了脚步。
  崖壁前空无一人,角落里那尊安夙的长生牌位上落满了尘土,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理。
  郑来仪眼神一时失落。她在赌,既然安夙当初能够为了叔山梧的安危找到自己,眼下儿子陷于险境,她应当也无法轻易抛开一切,就这么离开中原。
  但她似乎赌输了。
  她咬了咬牙,没有关系,既然找不到安夙,也会有别的办法。转过身向回走,经过正殿前见一个紫衣婢女站在院中,手里抱着一顶狐裘斗篷,样貌颇为眼熟。她一时没有多想,只继续朝外走,却在脚步踩上门槛时停了一下。
  郑来仪转过身,看向大门敞开的正殿,烛火幽微里跪着一个华服女子,背影略有些臃肿,却姿态虔诚。
  她缓步走过去,在廊下站定,隔着一道门槛轻轻出声。
  “伍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