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裸着上身颠勺的时候,傅炽看着破了的纱窗,透过密密麻麻被油烟浸透的黑色小孔,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
  他又想起了晚上见到的那个男人。
  高贵,果断,冷静。
  一出场就聚焦所有人的视线。
  他想到顾斐波捏住他下颚时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想到在自己脸侧被肆意擦干唾液后又被随意丢弃的左轮手枪。
  又想起那不过一句话就被补满的三十万酒水单。
  锅底有些糊了,焦味飘了上来,傅炽想起来自己又忘了开窗户了,屋里一股油烟味。
  算了,夏天到了,开窗晚上又要被咬一夜。
  傅炽洗干净塑料碟,“奶奶,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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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庄园的露台上,管家送来一杯温牛奶。
  “嗯。”顾斐波侧头接过,捧在掌心里,眺望着远方漆黑一片的丛林。
  “李忠的尸体已经处理掉了,他家人的下落也都追查到了。”管家落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轻声禀告。
  顾斐波知道这句追查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说话。
  他平静地捏着玻璃杯,仰头喝完牛奶,用温热的液体滚去喉口那点莫名的不适,然后将杯子轻放回管家的托盘上,“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早点休息。”
  “好的,晚安少爷,祝您好梦。”管家退了出去。
  半夜的风很凉,吹得顾斐波的头发在空中狂舞。
  他想起李叔被拖走前都没阖上的眼,他的手离那双眼很近,近到一抬手的距离,但他没能替他去合。
  他想李叔到死都抓着自己裤腿问,他有没有错。
  李忠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一个放在精英云集的顾氏集团里会就此沉没的芝麻粒,但李忠对顾斐波终究是不一样的。
  与李叔的相遇在一个雨夜的断桥边,走投无路的中年男人想要跳河,被日夜重复繁琐的家族事物压到疲惫的少年拉住了他。
  少年在清晨的路边摊请李叔吃了一碗馄饨。
  李叔狼吞虎咽,问少年吃不吃。
  顾斐波站在桌边摇头,告诉他,“吃过了就跟我走吧,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
  李叔的眼底当时尽是纯良的狐疑,犹豫再三,看在馄饨的份上咬咬牙,“要是割我腰子,给我致死量的麻药。”
  李叔第一次拿到工资的时候,请顾斐波吃了顿饭。
  他猜到顾斐波是个大人物,局促地用纸巾替他擦了路边支架的小桌油渍,摸着头发憨厚地笑,“希望您别嫌弃,我就是想谢谢您。”
  他在酒桌上喝得很开心,搂着顾斐波的肩膀跟他谈自己幼儿园那么大的女儿终于可以去上学了,自家的婆娘终于顿顿有肉吃了。
  他说,等下个月发工资,要给老婆买辆电动车,给女儿买她在超市门口三巡不过的洋娃娃。
  那天夜里,在嘈杂的路边摊的矮凳上,长长的大衣下摆沾上尘土,但顾斐波第一次意识到每天处理那么多堆积如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他批的每一份文件是有价值的,他的工作维持公司运转给社会提供了岗位。
  因为他站的够高,所以他能轻飘飘地帮助别人解决宁愿直面死亡也解决不了的难题。
  那个时候的顾斐波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给他们给所有人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可今天李叔死了。
  一个那么憨厚的老实人,死了。
  死于背叛。
  死于那份难以开口的求情。
  背上了那么多条人命。
  而顾斐波没法放过他的家人。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呢?
  当年就不应该请李叔那一碗馄饨吗?
  不应该给他能支撑生活的薪资吗?
  是我错了吗?
  还是李叔错了?
  他错在胃口太大,身体能够温饱还不够满足?
  顾斐波知道的,他再清楚不过,当低层次的需求被满足,人就会渴望更高级的满足。
  每一个人都是为了某种追求而活着。
  哪怕这种追求是世俗强行植入的,但只要人没有了追求,就没有活着的需求。
  所有人都为着某样东西而活着。
  人体归根结底,不过是意识的躯壳罢了。
  当失去活着的需求,身体的温饱便不再重要。
  李忠说的没错,以他的能力在顾家工作一辈子,也无法支撑他在诱色哪怕一晚上的包场消费。
  他的价值在他背叛的瞬间到达了巅峰,到达了他曾经不可企及的高度。
  他错在顾斐波明明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却毫不犹豫地背叛吗?
  可顾家的科研触犯条例在先,是背离银河帝国禁令的不可说。
  他背叛了个体的知遇之恩,投向帝国的怀抱里。
  背叛一定是错的吗?
  如果帝国是坏蛋,那么李叔就被钉在耻辱柱上。
  如果顾家是坏蛋,那么李叔就是弃暗投明的大英雄。
  那么帝国跟顾家谁又代表正义呢?
  正义又代表正确吗?
  顾斐波想不明白,但他知道顾家继任者不能安慰背叛者,他只能扯开裤腿,错开濒死之人绝望迷茫的眼神,命令下属——“处理掉。”
  理论上顾斐波已经过了追求对错的年纪了,但如果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那还有必要继续坚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