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未停,砸得地上的人再也不挣扎,直挺挺趴在地砖上。
  从他身上淌出的鲜血与薛婵呕出的血混在一处,一路流,一路淌。
  “啊——!!!”
  听见动静的盛服女子冲进来见到这幅场景尖叫起来。
  渐渐的,屋外脚步声纷至沓来。
  薛婵紧紧握着烛台从血泊里站起来,看着涌进门的人笑了起来。
  江策知道,她是在迎接自己的死亡。
  可是,她还这样年轻,还有那样长久的人生,怎么可以如此凋落。
  那些人冲进来,将她的双臂压折至身后,踹弯她的腿奋力让她跪在地。
  可是已经弥留之际的薛婵早已毫无顾忌。
  她挣扎着翻倒案桌,打碎瓷瓶。一边呕血,用烛台捅了一个又一个人。
  当她再也没有力气,当她浑身是血,终于坠落下去。
  “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
  江策嘶吼着开始挣扎,试图将灵魂从鸟身脱离。
  当灵魂被尖刺撕下一大块缺口,他终于从鸟身挣脱,靠着那近乎撕扯被成了两半的魂体冲过去接住她。
  薛婵跌落下去,跌入了他怀中。
  这一回终于江策终于抱住了她。
  他本无血,此时却化成泪,一颗一颗地掉。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薛婵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拭去他的眼泪,淡淡一笑。
  “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窗外的雨下的愈发大了,大到他听不清她越来越轻的声音,大到身旁的一切开始分离崩析。
  怀里的薛婵早已闭目离去,然而她那副瘦骨嶙峋身体却也散成点点光亮飘出去。
  上天竟然薄情至此,连这短暂的重逢都要夺去。
  “回来!”
  “回来!”
  “求你回来!”
  江策哭爬着去抓那唯剩的一点点光亮,捧在手心里,然而才触到就彻底消散。
  灵魂也会如此心痛吗?
  痛到他喘不上气,一点点窒息。
  “回来!”
  他猛然伸出手,摸到的却是潮湿冰冷的石壁。
  江策的灵魂四散而去,尚未回归这副躯体,于是只有满脸的泪。
  “你总算醒了!”
  有人摇着他的肩,将他摇醒了些,朦胧的眼中出现了又玉满是焦急的脸。
  江策恍惚了许久,直到听见外头哗啦啦的雨声、看见微微发亮的石壁,感受到身侧暖融融的温度,这才有了些再入人世之感。
  “我们......这是在哪?”他一张口,沙哑得厉害,完全辨不出那是他得声音了。
  又玉道:“这是百丈崖下的一处石洞,你拔箭之后烧得厉害,昏迷到现在已经是第五日了。”
  “好在,我还带着一颗保命丹,不然你真的该死在这里了。”又玉见他虽还是病重却脱离了险境,大大松了一口气。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挺过去了。
  江策微微动身,又才发现自己不仅胸口剧痛,右腿也动不了,此时上了简易的夹板。
  又玉叹了口气:“你昏迷之后我才发现你的腿也摔断了,若是接下来好好修养一段时日,是没什么大碍的。”
  “好在如今春天了,能捕兽打鸟,摘果挖菜。”
  他微微一笑,近乎是苦中作乐般玩笑:“只不过,咱们多半要当上好一阵子野人了。”
  江策被他这话逗得轻笑一声,伤口牵扯得疼了几分。他按着伤口,缓了缓气。
  “怕什么?野人总比死人好。”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的。
  又玉先喂江策喝了收集而来的雨水,又将火上烤的肉给他。
  “先吃点吧”
  江策接过,听见又玉调侃他:“这可是蛇肉哦”
  “管它什么肉,吃进肚子都一样。”说罢,他直接咬了两口咽下。
  待到肚子里有了些东西,他整个人好了不少。
  江策躺在干草堆上,听着外头的潺潺雨声,闭上眼睡去。
  他一定,一定要回去。
  第113章
  薛婵动身的很快,不过两三日就离京了。
  她走之前江籍拨了些人随行护送,一路去一路回。
  车马行至城门时有人驾马追了上来,她们不得不暂时停下。
  薛婵掀帘,见程怀珠从马上下来直接跃上了她的马车。
  “你怎么来了?舅舅舅母知道吗?怎么不让人跟着呢?”
  程怀珠定定道:“我要和你一起走!”
  薛婵无奈,轻声劝她:“此去路途遥远,并非游山玩水,你又跟着我做什么呢?”
  “我就要我就要!”程怀珠打断她紧紧握着薛婵的手,声音恳切软和了下来,“正因如此,我才要和你一起走,陪在你身边。我怎么能够让你一个人走呢?”
  薛婵鼻子一酸,忍了忍泪意同马车外的云生相视一眼。
  云生轻点头。
  薛婵拥紧了她。
  “怀珠......”
  程怀珠依旧很固执,直接开口:“快启程吧,再不走就要耽搁时间了。”
  因着拗不过她,她们也就继续启程了。
  一行人出了内外城门、过护城河,行至京郊时已至午后。程怀珠卧在薛婵膝上打起了瞌睡,薛婵轻轻拍着她清瘦了不少的肩。
  过了一座石桥,薛婵听见了水声和鸟鸣声。
  马车慢了下来,初桃向车内轻声道:“姑娘,咱们到渭水了。”
  薛婵掀帘,瞧见了渭水畔的那座凉亭,生着高茂的杏花,此时花开繁密如雪。
  薛婵道:“停车吧”
  程怀珠迷迷糊糊睡醒,坐起来:“怎么了?”
  “我想下去看看。”薛婵对她轻轻笑。
  两人下了马车,在水边相伴而走。
  将入夏的天气有些融融的暖意,日光晒得水畔的青茅草散出一阵又一阵和暖的香气。
  薛婵立在水边,认认真真看这渭水的每一处景致。
  河对岸是个小村落,远远的能见炊烟与一片黄白的菜花地。而她们身前的河畔,亦有一块块碧绿的菜畦。
  天气尚好,水天晴光潋滟,高柳绿槐生荫,那树荫底下栖着一群依偎而睡的白鸟。
  这个地方她来过两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
  一次是江策和她来这里骑马钓鱼,一次是和郑檀江籍四人出来赏秋。
  江策走的时候和她说,让她等到天气好的时候骑着绿眉,带上年年它们来这儿玩儿。如今天气正好,绿眉在侧,然而行程匆匆无心游玩。
  下一次,不知要到何时了。
  薛婵望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程怀珠,轻声开口。
  “怀珠,就送到这里吧。”
  程怀珠顿时眼红鼻酸,虽未落泪可哭腔浓重:“你要丢下我?你不需要我。”
  她想起什么,着急忙慌的翻衣袖,可是动作太急太快,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
  程怀珠慌慌张张去拣,小心翼翼吹掉上头的草屑泥土,泪眼婆娑捧到薛婵面前。
  “你还记得这些吗?你还记得这些吗?”
  她很着急,话说得又急又快,那眼泪已经蓄满了。
  薛婵摸着她手里的那些小玩意儿,含泪笑道:“当然,你小时候不爱上曹夫子的课,回回不是走神就是偷溜,结果功课一团糟。这也就算了,舅母也回回因这事打你手心。白天被夫子罚,晚上被舅母打,偏偏又贪玩儿,罚一回忘一回。”
  “那时我到你家去,你一边哭,一边背书,还嚎着说看不懂,背不下来。舅妈站在门外说晚上再背不下来就‘吊起来打’。你一边害怕,一边哭,一边背书,还要一边招呼我吃东西玩玩具。那眼泪掉的,都能装满一缸了。”
  程怀珠点点头,眼泪也一颗颗掉在地上:“你看我可怜,又嫌我哭得烦,做了这些东西来和我玩游戏。玩着玩着我就都背下来了,我娘和夫子还夸我来着,说老天开眼我终于开窍了。”
  她说着说着嚎啕大哭,就像小时候背不出那样。既着急,又害怕,更无可奈何。
  “你真的......你真的不能.....让我和你一起走吗?我们真的要分离了吗?”
  薛婵知道她伤心,萧阳君远嫁北疆,方有希回长州了,郑少愈在洞仙书院,而她也要走了。
  “怀珠,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独身来到到这世间,因着各种机缘巧合相遇相伴,这是恩赐也是幸运。然而路是自己的,有些路,也只有自己能走。”
  她伸手温柔拭去程怀珠的眼泪:“可是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记得你,我都不会忘记你。”
  程怀珠哭得抽抽噎噎,脸被她捧在手心里,一双泪眼已经模糊不清,然而薛婵手心温暖。
  她知道,她是留不住薛婵了。
  人怎么能够圈住一只飞鸟呢?
  她们共同生于芳汀之上,过往日日相生相伴,也终有离别的一天。她是飞还的鸟,她是邻水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