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砰!”
  她一脚将大门踹开了。
  程怀珠立刻进门,只是床、榻都不见薛婵。她快速寻了一圈,绕过屏风,却见有人跌坐在书案旁。
  她一只手倚在案沿,头深深埋下去,另一只手搭在地上紧紧握着笔。跌坐在地的膝盖之上,横放这一把半出鞘的长刀。
  围绕着、散落着,是数不清的纸张。只是无一例外,都是画了一小部分都被涂涂抹抹丢弃在地。
  程怀珠忍住泪,慢慢走近她。
  薛婵缓缓抬起那张苍白疲倦的脸,见着她时弯眼一笑。
  “是你啊,怀珠。”
  程怀珠走到她身畔,跪坐下去,目光小心翼翼落在刀上。
  “你们是怕我寻死吗?”薛婵却将刀收入鞘中,轻轻一笑。
  “可我不会寻死,也不会为了他去死。”
  她面色苍白,鬓发散乱,然而眉眼坚定,甚至见着她又露出柔和的笑来。
  程怀珠的泪夺眶而出,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她:“我在的,我在的,我会陪着你的。”
  薛婵伸手回拥她,两人就坐在冷冷的地上相拥。
  她声音轻轻缓缓:“怀珠,你知道吗?从我记事起,我就拿着画笔。我一直觉得上天让我降生于这世间,就是为了让我画出惊世之作。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我还是这么觉得。怀珠,我是为了画而生的,也只会因画而死。”
  薛婵的神色开始变化,她又笑,又皱眉。既清醒,又迷茫。
  “可是我……”
  “画不出来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又该往何处去。
  没有路,她无路可走。
  “怀珠”薛婵从她怀里退出来,倾身上前望着程怀珠。她眼中先是迷茫,随后又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眼泪又顺着面颊流下来。
  “这可怎么办啊?”
  薛婵拽着她的衣袖,就那样痴痴地望着,望着她,望着不知何处。
  程怀珠觉得,这是一个困顿在翻涌潮水中的人。她渴望着活下去,渴望着找到一条路。
  然而黑夜茫茫,江河阔浪。她看不见,找不到,只能凭着一孤舟同风争、同雨斗。
  或许是程怀珠的沉默让她也感到绝望,便只能松开握笔的手,垂下头,抵在她肩头无助哭起来。
  “如果我再也画不出来,那我还有什么?那我在这世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程怀珠立刻捧着她的脸,泪眼婆娑认真道:“不是的!不是的!”
  “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姑丈,还有娘娘,还有我,还有爹娘和哥哥。你有亲人,有朋友,我们一直都在你身边,你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都是因为你的存在而爱你,而不是。”
  “无论你会不会画画,画不画的出来,我都是你最亲的姐妹。我们一起长大,是这世间的至亲。无论你是什么样,我都在乎你。对于我来说,只要你是你,就是意义。”
  她说了很多话,说得又快又急,生怕薛婵听不进去还一直拽着她,不肯让她往潮水里坠。
  然而薛婵只是怔怔地坐在她面前,眼泪一颗颗地掉。
  程怀珠急急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摸,一边哭一边道:“你摸摸我,你看,我在的,我在的。”
  薛婵早已满脸泪,静静地闭上了眼。
  许是觉得自己无用吧,她帮不了她,她什么都帮不了她。只会一个劲儿地哭,流那些没有任何意义地眼泪。
  可是她好怕,她真的好怕。
  程怀珠扑上去抱着她嚎啕大哭:“你别这样.......我求你别这样......我害怕......”
  薛婵觉得疲倦异常,可是抱着她的姑娘那令人心疼的哭声与流不尽的眼泪又让她觉得愧疚自责。
  她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就像往常那样捏捏她的脸说:“没事的,都会好的。”
  然而张了张嘴,喉间早已堵得厉害,酸胀得连吞咽都困难。
  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深深吸了两口气后颤抖着紧紧搂住程怀珠。
  少女埋在她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死死握着她的手。薛婵本来也想哭,也想大哭一场,将眼泪都流尽。可是她试了试,只有无尽的涩意。
  那眼泪,竟是干涸的一滴都没有。
  月亮静悄悄地落在花窗前,柔柔穿过明纸在地上投了片青白的亮。
  程怀珠披着衣裳坐在床边,垂眼看已经睡得安稳的薛婵。
  那时她在薛婵怀里哭,可是她却轻轻拍她的背安慰。等到程怀珠缓过劲要抬头的时候,薛婵微微垂眼而笑。
  程怀珠看着她脱力跌在地,未曾再笑。
  云生忙请了大夫来看。
  好在,她只是太累了,终于睡下去了。
  郁娘子和郑檀傍晚的时候来看过薛婵,两人也没说些什么,嘱托了程怀珠请她好好陪着薛婵。
  待到日头落下去,她们也都走了。
  大家各有各的泪要流,各有各的日子要过。
  断断续续的琴声飘忽在夜里,显得琴声愈发愁,长夜愈发寞。
  第111章
  云生进屋燃了安神香,轻声劝程怀珠:“不早了,你也睡去吧。”
  程怀珠摇摇头:“我再坐坐,你去睡吧,这里有我陪着她。”
  云生擦了擦泪,想着还有喜团、年年并着蓝羽要照顾。这样的时候,还是能好一个算一个,不要再添忧愁了。
  “初桃值夜,若有事,唤我们就好。”
  程怀珠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待到云生出门,她靠在床架旁,闭眼吐出一口气。
  晶莹的泪水又滑落,只是此刻安静无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和姑父临别时和她说的一样。
  那时,薛承淮离京前特意见了一次程怀珠。
  “怀珠,能否拜托你一件事呢?”
  程怀珠见他神色认真,长眉紧皱,便道:“什么事呢?”
  薛承淮默了一瞬,开口:“是峤娘”
  薛婵已出嫁,她甚至都不能时常见到她,又怎堪托付呢?
  她疑惑不解:“这事,不应该同江二郎说吗?时时陪伴在她身边的明明是他......”
  薛承淮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怀珠,此事只有你可堪托付。”
  程怀珠当时听得更迷糊了,他道:“峤娘有着锐不可当的进取之志。可她心有执念,走得太快太急,终有一日会栽一个大跟头,甚至走入虚幻迷茫之境难以脱离。”
  “可是......这些事情,为什么您不亲自和她说呢?您是她的父亲呀?”她如此问道。
  然而薛承淮却长长叹息:“正因如此啊......我是她的父亲,却不能一生陪在她的身边,也没有办法陪在她的身边。更没有办法在她走入绝境之时,相助相伴。”
  程怀珠道:“所以,您是想要让我到时候帮她?”
  “不”薛承淮却摇头否决她,道:“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帮她。峤娘生性坚韧刚强,正因此,当入绝境之时会崩塌的更彻底,也会更痛苦。可也因此,她不会因为痛苦就放弃自己。所以,我不是要你帮她。只需要你到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哪怕什么都不做,陪着她坐一会儿就好。”
  程怀珠虽不解,却也还是答应了。
  她又问他:“您既然已经预见她会有入绝境之时,为什么不和她说呢?”
  “世上有太多事情,哪怕说过千次百次却比不过自己经历一次。那是她必须要亲自跨过的坎,没有人可以替代,没有人可以帮忙。”
  程怀珠只记得,他既不忍又心疼,可却万般无可奈何。只是在最后抬脸闭眼,喟叹了一声。
  “你们这些孩子啊......”
  她睁开眼,轻轻抹掉自己的眼泪,挨得离薛婵近了些,两人依偎在一起睡去。
  程怀珠在薛婵身边待了两三日,两人不过是闲来莳花弄草,逗猫戏鸟。
  平平淡淡,像是从前她们相伴的每一天。
  薛婵又提笔画了几次,然而依旧是画不出来。
  程怀珠在她身边,想要安慰着说些什么。薛婵却比她更快开口,淡笑道:“日子还长,总会有画出来的那一天。”
  她知道,薛婵心中自有想法,便也没有再开口了。
  第三日,薛婵送她上回程宅的马车。
  程怀珠攥着她的手,抿了抿唇道:“一定,一定要记得,我都在的,你不是什么都没有。”
  “嗯”
  薛婵点点头,笑着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送完程怀珠,薛婵抱着喜团坐在秋千架上打秋千。说是打秋千,也只不过是她自己在那晃晃悠悠罢了。
  喜团卧在怀里睡得打起了呼噜,她柔柔地摸着它细软的皮毛,垂头恹恹欲睡。
  小院门被骤然推开,郁娘子步履匆忙而入。
  她红了眼眶,似是不忍。
  薛婵从秋千上下来,等着她开口。
  郁娘子忍了忍泪,强压悲痛道:“娘娘急诏你入宫,车马已经套好,你快些进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