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江策透过绰绰纱影,看到了床边高几上的画。
  是那幅《枇杷山鸟图》。
  他几乎是不敢相信,反反复复抬头低头。起身,撩开珠帘,走到高几下,试探着去摸那幅画。
  “所以,这是......”
  是梦,是有她的梦。
  江策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顾不上背后的伤,也不在乎牵扯撕拉的疼,转身往外奔。
  他冲出门,站在石阶上,停下了脚步。
  院子里依旧是那副模样,喜团的玩具架,养着红鱼的白灰石缸。西墙根儿春天洒下的花籽,谢了几次,此时又开了一大片。
  此时傍晚,昏黄深深浓浓,一墙黛瓦隐蓝,芭蕉浓绿掩映蔷薇。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秋千架,有人坐在秋千上,低头静静穿花。
  秋千轻轻晃,她的裙摆也轻轻扬。
  这是梦吧,也只会是梦了。
  江策走到过去,秋千上的人回头,向他笑道:“坐啊,一起打秋千。”
  他挨着坐下来。
  她问他:“你还疼吗?”
  江策道:“嗯,很疼。”
  她穿好了花,递给他:“帮我簪花吧。”
  江策接过,将花簪在她的发间,随后顺着下滑,握着她的手腕抬起来,展开她的手指,露出掌心来。
  那手心赫然两条疤,格外触目惊心。
  江策垂下头,肩膀轻颤,不多时就有两颗水珠掉在那有疤的手心。
  薛婵伸手抚上他的脸,柔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面颊下是她的手心,柔软而温暖,于是他顺势歪着头蹭了蹭。
  他笑了笑,笑着笑着肩膀颤抖起来,双目含泪,鼻头眼角尽红,泪水随着低柔的声音一起落下。
  “薛婵,对不起啊。”
  他一遍遍道歉,眼泪也不停往脸颊下淌。他埋在她的肩颈窝,眼泪滚烫一片,落在了薛婵的肩上,湿了一片丝罗衫子。
  “对不起”
  “对不起”
  江策觉得自己就像是盆宝石花,可偏偏缺失了那最重要的珠玉,徒留空荡的金线边。此时找回了那珍贵的宝石,现在被填补,所以完整。
  薛婵抬手,回拥着他的腰,任由他在缩在自己怀里哭成一团。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一下一下,柔声安慰。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耳畔传来江策抽噎闷闷的声音。
  “真的吗?”
  她笑了笑,声音柔而轻:“是啊,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那就给我多墨几次墨,多买几次石料,给我多扎两个风筝。等到春天的时候,和我一起去踏青,去放风筝。”
  “好“
  薛婵靠在他的肩上,整个人依偎了进去。
  温软的,像是喜团肚皮上的那一圈毛。江策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
  那是一张莹润微粉,带着柔和笑意的脸。并不是苍白的、溅血的、毫无生气的脸。
  他垂着眼,声音依旧哽咽。
  “你会……喜欢我吗?”
  薛婵伸手勾起了他的棱角分明的下巴,可他眼角垂着眼不敢抬起来。
  她轻声哄诱:“看着我。”
  他抬起眼,长长的羽睫轻颤,漆黑的眼珠如水里捞出来般湿漉漉,桃瓣似的唇抿着,显得有几分可怜。他将自己的脸又主动凑近了些,期盼着、渴望着、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嵌在一起,永不分离。
  她轻轻笑了一声,柔软又渴望已久的唇落在他的眉眼、鼻梁。
  轻柔的,带着茉莉花的香。
  “我只喜欢你。”
  他陡然转醒,可是孤身一人。
  于是他立刻起身,推门而去。
  这天地有珠玉便有顽石,有江河就有水洼,世间万物皆如此罢了。
  他也不过是俗世俗人,万物之一,逃不过此理,又不独他一人。
  既如此……
  那就做顽石,以托珠玉之辉。
  那就做水洼,以入江河之怀。
  第72章
  江策抬起头,望向眼前的漪漪绿竹,其中掩映古刹一角。
  从山下到山上自有一沿石阶相连,古旧的石阶从他脚下累着一块块砖石蜿蜒而上,直到淹没在浓绿之中。
  往上走就是苦竹寺了。
  可是他却迟迟未曾动脚,只是站在石阶前伫立了许久。
  直到脚下的光影从明亮转为昏黄,绿眉咬了两口竹叶又转过头轻轻蹭他。
  他骑着马日夜兼程跑了两天,临了到了这里,却依旧不敢上前。明明薛婵就在这古刹之中,明明只要走上去就能见到她。
  可是他犹豫,不知该如何面对薛婵。
  薛婵未必想见他。
  江策低头自嘲一笑:“罢了,我这又是做什么呢?”
  他摸了摸正在欢快吃草的绿眉,拉动缰绳扯着它向下走:“走吧绿眉,咱们回家了。”
  江策呼出一口气,抿唇横心干脆跳下石阶,落地往前走,可是却动弹不得。
  回头一看,绿眉还站在石阶旁未曾下来。编了辫子的尾巴扫啊扫,嘴里还嚼着一把油绿鲜嫩的草。
  许是它站得高,此时正一边嚼一边看江策。
  江策叹了口气,扯了扯缰绳:“走吧,咱们回家去吧。”
  可是绿眉还是不动,纵使江策怎么哄怎么劝都不动,到了后头不禁低声咕哝了两句。
  “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这么不听话。”
  绿眉终于动了动蹄子,迈下来走到江策身前,喷了他一脸草气。随即又用力拱了拱他的腰,直接将他推进了草堆里。
  江策:“.......”
  他站起来一边拍掉身上的草屑,一边叉腰抱怨:“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的马?说你两句怎么了,我每日养着你还说不得了是吧。”
  绿眉充耳未闻,低头吃草。
  江策哼了一声,扯下一把草在它面前晃:“这草有什么好啊,我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你怎么还这么小气?”
  绿眉微微动脸,好像在看他,吃得更欢了。
  “你傲了,绿眉,你傲了。”
  “你一定是回京之后和别的马学坏了,绿眉啊绿眉,你怎么能学得如此浮华之气呢?”
  江策一下子跳起来,作痛心疾首样控诉。
  才说完又忽然想起来,他骑着绿眉跑了两天,没怎么停下来喝过水吃过草来着。
  绿眉看着他,哼哼了两声。
  他咳了咳:“那你吃吧,我先下去了。”
  绿眉咬着他的衣领转了转,将他轻轻提溜了一下,又提溜回了石阶上。
  他回头看向绿眉,轻轻摸了摸它:“绿眉,她会愿意见我吗?”
  绿眉没有说话,江策又自顾自说道:“不过,咱们都跑了两天,就算不说话,远远看她一眼就好。”
  江策摸了摸它,走到后头散开辫子,用手梳了梳打结的毛给绿眉重新编上。
  “这离上头也不远,你就在这儿自己玩儿吧,我看完了就下来接你。”
  他又拉起绿眉的耳朵:“你和我一样聪明,见到陌生人就躲起来,实在不行就跑知道吧。”
  绿眉蹭蹭他的手心,用脑袋拱了拱。
  江策忽地生出一股不舍来,叹了口气道:“绿眉,要不你还是和我一起上去吧,你万一被人拐了怎么办?”
  绿眉不语,绿眉转身,绿眉低头,绿眉吃草。
  江策:“.....”
  “好歹我也是你的主人,就算不看这个,咱们也有多年的情分了,你怎么能如此无情?”
  绿眉不语,绿眉吃草。
  江策狠狠拍了一下它的马臀:“你太野了!”
  绿眉扬蹄,江策早就跳了八丈远,踩着最后一缕余晖上山。
  天大暗,夜幕浓。
  慧能提着扫帚扫去大殿前的落花,一边扫一边叹气。
  “好好的,你叹什么气?”
  他循声回头,见到是虚隐则又叹了口气,示意大殿。
  “师叔,这位施主真奇怪。”
  虚隐抬眼看去,大殿的壁画前跪坐着个罗袍竹簪的郎君。
  他跪坐挺拔,抬头望壁画,许久未曾挪动,像是石化了一般。
  慧能扫去虚隐脚下的落花道:“这位施主来,什么话都没说就添了香油钱,拜了佛,既不走动,也无所求。只是取了两本佛经,坐在那里就再也未曾动过。看他坐了许久,我便我问他可是所求未应?他笑了笑说并无所求,然后就继续坐着,坐到了现在。”
  他又叹了一大口气,问虚隐:“师叔,来咱们寺里的施主求财求姻缘,怎么会有人无所求呢?”
  虚隐微微一笑,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许是佛祖,也有无可奈何,有求无应之处吧。”
  慧能不解:“可是若无所求,为何要来佛寺?既知无应,为何不走?”
  虚隐看着壁画前的人,低声道:“师叔也不知道。”
  起了阵风,又卷落了一地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