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腰上窸窸窣窣有了动静,玄色腰带穿过金制剑璏,漆黑静默之中多了天赋的华章,元煊抬手,按在了窦素肩头,语气温和,“窦妪放心,我不闹一场,大家都不安心,之后就都安生了。”
  窦素仰头,这个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眉眼已然长开了,只有下半张脸还保留了些许生母的温润,可如今眼神摄人,恍然有先帝和当今太后青年时阴鸷迫人的风貌。
  不肖父,不肖母,倒也无妨,可怎么偏偏隔了辈,像了那一对尊贵祸害呢。
  她越想越心惊,总害怕元煊随了先帝,走了那叫人害怕的血路。
  元煊已经佩剑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穆望的车驾还留在公主府,可公主府已经少了小半的人,一路走出去疏疏朗朗的,元煊都觉得清净舒坦了些。
  元煊一从朱华门进宫,直入太极殿,值守的禁卫军都瞧见了长公主腰间的佩剑,却无人敢拦。
  刘文君亦步亦趋跟着,似黑山后的静水。
  元煊一步步自丹陛一侧的台阶而上,直到快要登顶之时,她微微侧目,目光落在丹陛石上,轻声道,“当年,我的血曾经淌到这云水纹上,也不知涂朱之下,是否封存着我的血。”
  刘文君没有说话,只认真看了一眼那云纹。
  “不必再跟着,免得迁怒你。”
  元煊说完,大步走向了天子侍从前,“替我通传一声,顺阳求见阿爷。”
  “殿下,皇上请您进去。”
  元煊往前走了一步,却迅速拦下,她转头看向那黄门,没有说话,但眼神就足够迫人。
  黄门咽了咽口水,艰难道,“长公主入宫,何故佩剑?”
  元煊定定看了那黄门一眼,语气轻佻,“太后准我佩剑入宫。”
  黄门硬着头皮,坚定拦住了元煊,“请公主卸剑入殿。”
  元煊嗤笑了一声,并未遵从,只是抬手推开殿门,站在殿外,高声行礼拜见。
  殿内皇帝匆匆从东堂驱步走了过来,神色惊疑不定,身后还跟着刚刚来复命的中书舍人。
  两人都看着殿外的元煊,谁都能看得到那通身的煞气,皇帝忍不住指着元煊,“你这是做什么!何故在外叫噪!”
  “阿爷,五年前我不得入太极殿,如今我更不敢入太极殿,只敢在外叩谢圣恩。”
  元煊笑起来,叉手行礼,“延盛,乍闻门下之人得皇上破格提拔,崔松萝超擢太府丞秘书郎中,周清融特授昭玄寺主簿,妾闻之大喜,特来谢恩,火药一事尚未做完,两人就能得陛下如此赏识恩赐,妾不胜感激,无以回报,唯有佛前日夜祈祷,祝阿爷千秋万岁,大周绵延昌盛。”
  这一段话跟泄洪的怒涛一般从长公主哑了的喉咙里滚落出来,谁都来不及阻拦,听到第一句话,中书舍人就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了。
  中书舍人垂下眼睛,恨不得蒙住耳朵装死。
  虽说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可那俩好歹也是公主府的门人,不管是表彰还是调令,都该跟公主说一声,闷声不响地把人调走了,连一点给公主府举荐能人异士有方的嘉奖都没有,这能不闹?
  第76章 离婚
  五年前,元煊还是煊太子。
  武泰二年秋,煊太子平乱回宫,军功未表,奉诏在太极殿外等候,却迟迟未被宣召,入夜,北宫之内綦嫔诞下皇子,帝喜不自胜,太子保母行迹鬼祟,被綦嫔之仆捉于永巷之中。
  翌日,太子服缁,跪于太极殿外,自请落发出家。
  当日午后,东宫上下全部仆从被杖杀。
  后朝臣皆知,陛下少年登基,深恐王宗谋国、同姓自立,太后为稳定朝局,谎将陛下第一个孩子称作皇子,即立为太子,如今朝局稳定,真皇子诞生,太后遂替其正身。
  元煊平过宗室叛乱,但她从未得到过军功。
  五年后,顺阳长公主巡矿平乱回京,未得表彰,唯门下两幕僚为皇帝特许入太府,另有高阳王全盘接手督办火药事宜。
  谁都知道长公主明着谢恩,暗指皇上卸磨杀驴。
  为何不能入太极殿,是因为当年皇帝指着元煊,说出以女充男,扰了太极殿中的天子气,是以大周国运夭折。
  只差没说元煊不配延盛之字了。
  这被所有人藏着不敢提的旧事实际历历在目,皇帝咬着牙根,扫了一眼周遭的人,“既然谢恩,何必如此大张旗鼓,都叫这群胆儿小的黄门误会了,罢了,你们都退下,顺阳,咱们许久没有一处说话,我本来也正要寻你。”
  中书舍人贴着边儿溜走了。
  元煊直起身,看着皇帝,“阿爷寻我?何事?”
  “本想着,你看中的人,自然错不了,所以才放心用了,如今你刚从外回来,劳苦功高,只是安家出事,平原王也没了,你也要守孝,我明面上不好赏你……”
  元煊微微抬眉,“阿爷忘了,太后已下了明令,叫我与穆望离婚了,我堂堂皇室公主,何故为平原王守孝?”
  “想来这几日祖母有恙卧病在床,阿爷不曾去看祖母,这才不知晓,我也正要禀告阿爷,待平原王下葬后,祖母便会下诏。”
  皇帝瞪大了眼睛,这回是实打实的意外,“这是为什么?你和穆望又不似兰陵公主与她驸马,落到那等血淋淋的地步,平日里也还算和睦,还是,你觉得我给你选的这个驸马不好?”
  元煊垂眸,“正是皇上选的太好,妾才不敢耽误驸马,皇上不是曾听綦嫔说过,穆望倾心一女子?曾为那女子,与我当街斗殴,皇上是忘了?此次离婚,也是为了此次安家起事,平原王惨死于奚刺史手中,奚家是宗亲,我与穆望就此义绝反倒能告慰平原王在地之灵,不是吗?”
  她字字句句夹枪带棒,噎得皇帝一时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所谓义绝,指夫妻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亲属有殴、杀等情事者。
  即便奚安邦是宗亲,那和元煊的关系也远了去了,洛阳勋贵里随便揪两个人都是姻亲。
  理比洛水都歪。
  皇帝胸口起伏,只觉得这个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的女儿,如今居然也对着自己张狂起来,“你这是,怨怼朕?你是朕第一个孩子!朕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就算你后来正身,朕也封了你长公主,给了你多少田地,穆望也是朕精挑细选的好儿郎,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来打朕的脸!顶朕的话!你还想要干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的确曾是阿爷的长子!”元煊站在檐下,阴影挡了她的正脸,眼前飞舞着阳尘,她看到了皇帝勃然的怒意,忍不住问道,“可阿爷!我,又有哪里对不起您?对不起元氏?对不起大周?”
  “我的马蹄踏过大周万里的路,我的剑只指向大周的敌人!我哪里没有为大周着想过?可您从未承认过我所做的一切,如今您连问都不问,就将我已经要做完的事夺走,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做的人督办,我只想为大周为元氏尽忠,为阿爷祖母尽孝!我又有什么错!”
  “您告诉我,身为您的女儿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要的是皇帝的嘉奖吗?阿爷!”
  皇帝睁大眼睛,眼前的元煊站在太极殿中心,站在洛阳皇城的中线正中,身影高挑,遮蔽了天上那轮太阳,光线在她背后绽开,刺目无比。
  他只觉得几乎被扎透了眼睛,“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这一生,从一开始就生错了!给我收起你,不合身份的野心,大周的担子,轮不到你来挑!”
  元煊点点头,笑了一声,再度举手,行礼间遮住了通红的眼眶,一滴水珠重重砸在了干燥的地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的圆圈,“妾,接旨。”
  她转身要往下走,皇帝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痕迹,忽然又喊住了元煊,“站着!你要去哪?”
  “阿爷不信我无争夺之心,我自回佛寺静修便是!”
  皇帝动摇片刻,皱眉冲身旁侍从喝道,“把中书舍人喊回来!”
  中书舍人刚刚下了长阶,还没松一口气,就又被提溜了上来。
  他心惊胆战,瑟瑟站在那两条龙侧边,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冷着脸开口,“给朕拟旨。”
  “顺阳长公主,与驸马穆望,不和,无可为夫妇之理,特恩准二人离婚,消除穆望驸马之职,赐绢百匹,黄金百两,朕怜公主日后生活,遂赐,盐池、皇庄各一。”
  中书舍人被这足以在春日冻死人的声音吓得一抖,下笔之时脑子一团糨糊。
  皇上明显生了大气呢,怎么还……还下了个对长公主有好有坏的旨意?
  元煊接旨后从容向下走去,却叫一旁的黄门侍郎想起从前事发那一日的情形。
  朝臣们惊闻秘密,不约而同涌至太极殿外,上头煊太子跪在阶前,头磕得头破血流,下头外臣们群情激奋,骂声沸沸。
  “荒唐!!当真荒唐!!”
  “居然是女子!难怪优柔寡断,没有先祖遗风!”
  “虚凰扮假凤,祸根由此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