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鹿偈就是去岁逃荒到金墉城外的流民,为了生计只能投奔佛寺成为奴仆,因为年纪小又是个姑娘,被佃户强逼,却意外被来静修的长公主救下。
  民乱的确被镇压,可北镇却不是这样。
  北边边镇,本就是荒年,到了冬日还要受蠕蠕的劫掠,镇上军民都等着朝廷拨的粮草,可所有在战报送上去都杳无音讯。
  鹿偈便是北镇一家小小的军户之女,可父亲战死,母亲也饥荒而死,她才想要闯到洛阳城,看看这些达官显贵们是什么样的,乘坚策肥,侯服玉食,飞鹰走狗,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从手指头里漏一点点呢,哪怕一点点……
  一双温暖的手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腕,鹿偈猛然回神,对上了长公主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
  “又生嗔念了。”元煊声音极低,不意外瞧见了小女郎的慌乱,她很快恢复了平常语气,“这东西要放平了,莫要撒出去了。”
  最好藏着这样的愤怒,压着心头的怒火,直到能彻底爆发出来,将一切阴影全部照亮,一切脏污全部烧成灰烬。
  像是在说香粉,可鹿偈却懵懵懂懂又觉得长公主不是在说香。
  长公主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却箪食瓢饮,和京中这些贵族全然不同。
  她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午后,自己的父亲在饭桌上说起今日听到的军报。
  “听闻煊太子自请出征,顺利镇压了阳平的叛乱,据说这太子虽然年少,却膂力过人,一箭就将阳平王从城墙上击落,当真厉害。”
  鹿偈想,为什么等她逃到洛阳城的时候,再也见不到煊太子了呢。
  要是煊太子登基,会不一样吗?
  她被自己这个出格的念头吓了一跳。
  女人是不能当太子的,那也自然是不能当皇帝的。
  可……为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呢?
  她当真想起来,要是换一个皇帝,会不会对六镇军民好一点?会不会就没有这些欺上瞒下的贪官污吏了?
  “太后便是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长公主吗?”严伯安倏然开口,不知为何扯上了元煊,“毕竟长公主眼里如何容得下欺上瞒下的属官,陛下不信大可问问长公主。”
  元煊原先还只当严伯安不过是随口找自己配合敷衍几句,听到后头的方才知道严伯安暗指自己更换公主家令一事。
  她按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打了个哈哈,“我刚从佛寺回来没多久,家中的事宜都没理清楚,如何知道朝政军事呢?”
  太后闻言,转过头瞧元煊,语气嗔怪,“既然回来了,又做了侍中,也好好帮我看着那些文书。”
  元煊起身应是,“太后还说我,我能看着什么,不过是下头人怎么呈上来,我怎么整理便是了。”
  在场两个官员自然听懂了元煊话里的挤兑,只唯唯赔笑。
  若是北边的折子呈上去,太后不得意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当裱糊匠难,这些稳坐上位的人又怎么会懂。
  太后像是没听出来元煊话里的意有所指,转头叫元煊开始读经。
  等元煊侍奉完太后出来,就见一人悠然从侧殿走了出来。
  是严伯安。
  “殿下留步。”严伯安笑着跟了上来,“留步。”
  元煊回头,“中书舍人寻我有事?”
  “是为了您那位新的公主家令之事。”严伯安放低声音,“有些麻烦。”
  第10章 用人
  元煊回头,直直盯着身后的人,等着他的下文。
  “虽说这是公主您自己的属官,这任免也无从置喙,可那广阳王却不这么想,您递上去的折子,不知是谁进言,说属官是个女郎,想要驳回另选。”
  严伯安一面说着一面觑着元煊的脸色,笑道,“自然,我是一万分地不同意,这区区一个公主属官,还不是长公主想要用谁便用谁。”
  元煊这会儿慢慢反应过来了,这人是来邀功的,也是来上眼色的。
  广阳王军功卓著,如今被排挤到京中任吏部尚书,掌管低级官员的任免,大约也是太后听了他们的谗言,特特将人留在了京都。
  家令人选被广阳王反对她倒是不意外,此人是宗室里难得忠孝两全的将才,若不是认死理,只怕早在之前就反了,哪里还会落到如今被一个中书舍人就钳制的局面。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吏治腐坏,动摇的是大周根基。
  “除了广阳王,还有旁人反对吗?”元煊转过身来。
  严伯安见顺阳长公主入了心,开口说道,“嗐,还有就是御史台那些人,恨不得给您定许多罪状,不过都翻不起大风浪,您放心便是。”
  元煊还以为此人要糊弄过去,不想严伯安憨笑着说道,“不然,长公主亲自瞧瞧?”
  她诧异地抬眉,顿了半晌,看了一眼侧殿,郑嘉想必还在里头等着陪侍太后用膳。
  严伯安此人,也算是两朝官员,先帝时坐罪流放,到了如今,投奔范阳王,范阳王被杀了,投奔杀了范阳王的景昭王,景昭王又被赐死。
  两次政变,都站在了失败者的阵营,都没死,如今还巴结上了太后宠臣郑嘉,直摄朝政大事。
  也算是好本事。
  严伯安见元煊久久不语,回望向宣光殿内,忙道,“殿下放心,您若不想叫太后知道,我自然也不会提。”
  元煊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中书舍人果然是个能臣。”
  她大约知道这人如何能够每次都全身而退还被新得势之人重用了。
  元煊果真随他去了。
  “……以女充男,枉做君臣,已是荒谬!女人之为君,男子之为臣,古礼所不载,先朝所未议。今日之事,实公主犹以自己为君,尚能开府置官。昔日春坊高辟致使朝纲混乱,今朝拨乱反正,本当安分守己,私自罢黜家令已是逾矩,私选女官乖谬尤甚,如此行事恣肆,皆因太后放纵之故……”
  元煊目光淡然掠过这道放在最上面的折子,几乎能感觉到写折子的人指着她鼻子痛骂,字字皆是诛心之言。
  这些官员当真关心她的属官被罢黜另选吗?只是她的存在,做什么都是居心叵测。
  严伯安窥探着元煊的神色,却发觉这位传说中疯癫暴虐的长公主自始至终未露出愠色,哪怕上头的言辞大多激烈,甚至连他都觉得有些过于刺耳了。
  这要是疯子,那还挺会分场合疯的。
  元煊看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一封折子放下,她抬眼恰巧窥到了严伯安眼中的探究。
  严伯安赶忙收回视线,尴尬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诶呀,这个,屋里头炭火烧得怪热的。”
  元煊真真切切笑了出来。
  严伯安就结结实实沁出了汗来。
  冷汗。
  原先传说这长公主疯起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本以为外向的疯,没承想今日一见,疯得还怪内敛的,那双眼睛一对上去,倒叫他想起了先帝。
  那个死前几年愈发多疑的帝王,以一己之力带走了多位重臣藩王,那时他亦是中书舍人,起草过许多文书,自然记得先帝那接过起草的诏令时阴恻恻的眼神,在阴影里,黑洞洞的,看得人寒毛倒竖,止不住打战。
  严伯安害怕完,回过味儿来,摸着下巴暗暗一笑,这下总有人要倒霉了吧。
  可什么都没有,反而长公主跟他说了一句,“那中书舍人以为,这家令,我还能换吗?”
  严伯安闻言立时笑道,“自然可换。”
  “人选我还要那一个,也可以吗?”元煊进一步问道。
  严伯安下意识应道,“自然可以。”
  元煊点点了头,又说了开始那一句话,“中书舍人,当真是个能臣。”
  严伯安又谦逊摆手,“您说笑了,这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员任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是他们非要做文章罢了,尤其是那广阳王,长公主不必忧心,更不必同他们计较。”
  元煊的笑里就带了满意,施施然离开,严伯安送人到门口,被外头冷风一激,脑子倏然清醒过来。
  长公主这是叫他去摆平一切呢。
  虽说他原本也打算让长公主遂意,如今太后眼瞧着又看重起来长公主,他也算是投诚,可好像原本不是这个发展啊?
  这顺阳长公主,究竟有没有把那些针对她的人的名字记住,不记住,怎么记仇呢?
  严伯安想了又想,大约是记住了吧,早知道再多提一句广阳王了。
  天色已经要暗了,元煊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觑了一眼鹿偈的脸色,小女郎似乎闷闷的,跟霜打了似的。
  “是不是觉得,那中书舍人分明奴颜媚骨,妒贤嫉能,党同伐异,是个奸佞之臣,偏偏我纵容他攀附,不反驳他那些挑拨之语?”
  四下无人,元煊声音很低,鹿偈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吓了一跳,想说自己本不过是个侍女,公主做事,如何需要向她解释,却又知道,长公主大约也没旁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