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正式开战第十五天,江望渡一箭射穿大齐驻西南主帅程涵长子的胸膛,清晰地看见这个也曾被尊为战神的老将眼角坠下一滴泪。
  他没有心慈手软,乘胜追击,趁对面元气大伤之际一举进攻,程涵没了血战的心气也没等到增援,不得已弃城而逃,将一众乍然间无法撤离的老弱妇孺留了下来。
  当夜,打下第一城的江望渡的心情不可谓不好,命人妥善安置城中百姓,着意吩咐不可烧杀抢掠奸淫掳掠,又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地让孙复准备一场小型庆功宴。
  然后在这个时候,曲青云面带犹疑地走了过来。
  “将军,蓝夫人到了,说是想见您一面。”那个蓝蕴所在的营帐,钟昭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过,他后来察觉不到亲自去问了一嘴,还是被蓝蕴轰出来的,此时隐约感觉自己办错了差,勉强解释道,“我看您跟钟大人那天……就……”
  “你让钟昭去见我娘?”江望渡提高声音,通身上下那点喜气登时消失殆尽,脸色阴沉下来,顿了顿又补充,“还是单独?”
  见他动怒,曲青云当下顾不得还捆着夹板的腿,径直跪在地上,拱手道:“属下知错,这就派人将夫人和钟大人分开。”
  尽管蓝蕴的中原话并不标准,但几个时辰的时间过去,能聊的东西海了去,现在再想着破坏已阻止不了什么,意义不大了。
  江望渡闭了一下眼,看着对方膝下的血渍,半天才道:“滚。”
  短短几息,曲青云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不敢耽搁,拖着一点都使不上力的左腿,火速滚了。
  江望渡看着曲青云离开的背影,在原地定了定神,从头开始回忆,他重生于钟家那扇木门内,跟钟昭各怀鬼胎地拉扯了一通,回到镇国公府便开始连夜做梦。
  而今生,蓝蕴对他的厌恶还没有达到前世的程度,江望渡多少有些心存侥幸,没在第一时间搬出去,被听见过几声呓语。
  “……”
  睡梦中的人说话断断续续,蓝蕴后来坐在榻前旁敲侧击,也不像是将一切都听明白的样子。
  只不过母亲一贯心思难测,知晓一切但不说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江望渡身上的铠甲还没有卸,却觉得身上刚刚还沸腾着的血液迅速凉了下来,漫无目的地想,钟昭他们都聊了什么?
  “公子!”看他孤身立在这里,孙复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将士们都聚了起来,好酒好菜也备下了。”
  “不错。”江望渡神游被打断,依着本能夸了一句,又提醒道,“驻守和巡逻的人提前安排好,不能在最开心的时候被趁人之危。”
  孙复点头如捣蒜:“这都是做惯了的事情,您放心就好了。估计用不了多久,京城派来接使团的人就来了,属下也把几位大人叫了出来,跟咱们将士一起庆祝。”
  话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很有几分刻意地追加了一句,“不过当然,江望川不能来。”
  江望渡这会儿没空理会那人,闻言头都没抬一下:“随便。”
  “好,属下会通知下去,不让他出现的。”孙复点头,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他想了想又说,“对了,属下方才看到钟大人是跟蓝夫人一起出来的,看起来相谈甚欢。”
  他没听到刚刚江望渡和曲青云的对话,满以为如果这两个人关系处得好,江望渡也一定乐见其成,遂继续活泼地道:“属下想着这种时候,夫人可能也不喜周围人多,就在湖边给夫人和钟大人单支了一张小桌子,对外就说钟大人不参加此宴——他同意了!”
  江望渡的视线一下子挪过去,孙复以为自己的安排戳进了对方心坎里,一时间自鸣得意不已,继续用邀功的语气道:“到时候咱们兄弟敬您几杯酒,您就可以借故离开一阵子,去跟夫人和钟大人那里喝,然后这一家人的……”
  “行了。”江望渡骤然打断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烦躁,但更多的好像还是担忧和抗拒,甚至还有几分焦虑,“你跟曲青云一起滚。”
  ——
  钟昭看着蓝蕴坐在自己旁边。
  孙复不愧是江望渡身边最清楚他们相处模式的人,为着钟昭不喜欢被别人揣测自己跟江望渡的关系,特地清空了附近的士兵。
  而这就导致他们这一桌连个端菜的人都没有,甚至送过来的都不是熟肉,而是带着血的野兔子和鹿,还得他和蓝蕴动手。
  钟昭厨艺还行,但是这种野味确实很少品尝,烤了几下不是很得章法,最后蓝蕴笑着把东西接了过去并劝说:“我来吧。”
  “多谢伯母。”钟昭道。
  经过一下午的连说带比划,他跟蓝蕴显而易见地熟悉了一些,语气微微带上了一些温度。
  只不过也只有一点。
  钟昭不会让她自己干活,一边给蓝蕴打下手,一边念着方才对方讲的几句不连续的话——
  “少时误入歧途……虽非本意,但害死……钟昭……”
  “事后……平步青云……”
  “请刑加我身……弃我于闹市。”
  “家母……已与我十年不见……惟愿不累她清誉。”
  “您是说,永元三十二年。”他重复完顿了顿,右臂轻轻一动,“他还只是个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时,曾莫名其妙地说过这些吗?”
  第136章 宽慰 江望渡,很辛苦吧?
  初秋已至, 边关的晚风带着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寒意,蓝蕴垂头翻动着被串在兔肉上的木棍,于火堆中升起来的烟飘出去很远。
  她点点头, 颇为无奈地道:“早年在镇国公府的时候, 我很是自怨自艾过一阵子,对小渡谈不上好,自然……也算不上亲近。”
  钟昭知道她这句话后面一定还有但是,沉默着没讲诸如‘您别这样说’之类的废话。
  果然没过多久,蓝蕴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但小渡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即便如此,他与我的疏远也很有限,直到……”
  直到永元三十二年某日夜, 江望渡带着一身寒露从外面回来,发带不知所踪, 长发散乱, 脖颈横着一道血痕, 缓缓走到她面前。
  当时张霁还没被派过去给蓝蕴治病,她躺在榻上费力地睁开眼,江望渡半跪在她床脚说:“娘,我一定想办法医好您的伤。”
  蓝蕴想起他先前从东宫回来时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自己唯一的儿子会为此做出什么错事,张了张嘴道:“小渡, 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江望渡就将手伸过来,轻轻将她被汗打湿的头发挽到耳后,语气从容而坚定:“儿子心里有数, 您放心。”
  说着,他像是忆起了什么很好的事,竟然低头笑了一下。
  “江明不看重小渡,他稀里糊涂跟着废太子混到二十一岁,文武都不算拿得出手,遇到困难会慌不择路,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蓝蕴尽量客观地评价了几句,忽然陷入长久的沉默,好半天之后才道,“但从某一天开始,忽然就变了。”
  “他不再偷懒,每天固定时间晨起打拳;他整饬人心不齐的北城兵马司,熟门熟路地杀人立威,没用几年就爬到了今日的地位,再也没露出过那种惊惶的神情。”最先被挂上烤架的兔子已经半熟,蓝蕴往上面撒了一些佐料,眉宇间闪过一抹痛楚,“而且我能感觉到,小渡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她抬头看向钟昭:“钟大人,小渡说的梦话就是那些,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显而易见地跟害死扯不上边;而在江明放我走之前,尽管他已经不太在国公府住,可是我们母子从未分开太长时间,十年这样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话到此处,蓝蕴抿了抿唇,眼中闪过片刻的脆弱,喃喃道:“我不清楚小渡遇到了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发生了特殊的事,他不会那么干脆地让江明放我走。”
  对蓝蕴来说,离开镇国公府就意味着自由,她自然想抓住机会离开这个让自己痛苦的地方。
  可江望渡作为他的独子,舍不得娘亲也是人之常情。
  蓝家之祸因新上任的首领蓝尘缘而起,上辈子肯定也发生了,之所以没在朝上掀起浪,最大的可能就是江明和江望渡没谈拢。
  前世江望渡并未比今生洒脱,恐怕根本没有修炼出现在的心性,能眼睁睁看着蓝蕴远走。
  毕竟那时候江望渡又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来西南打一仗,在他眼里,若江明信守承诺,他有极大的概率终生无法跟母亲见面。
  蓝蕴眼圈微红,但姿态还保持着端庄:“钟大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是他在梦里唯一提过的人,现在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能就此给我一个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