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此时他这番话说得猝不及防, 江望川事先没有任何准备,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腔,差点眼前一黑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钟昭看着对方愤恨不已,又偏偏说不出半句话的样子,估摸着他应该能消停一阵子,敷衍地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然后刚一出营帐, 就撞见了揣着手站在不远处的牧允城。
  钟昭一哂,心说总算来了。
  他刻意顿了顿,没立刻挑明对方等在这里的目的,而是跟人并肩又走出很远, 才带着笑意道:“不日就会回京,牧大人不赶紧着人收拾行李,守在这里干什么?”
  牧允城神情非常复杂,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照规矩问安道:“……钟大人好。”
  如今距离和谈那日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他起初还没想太多,只在心中感叹钟昭身法奇绝,丝毫不逊于武将,但回到大梁地盘后没过几个时辰,他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钟昭杀人的手法很熟悉。
  牧允城心里很清楚,连他都能迅速联想到此事,钟昭肯定也能想通这个关窍,他于是等了很久,一边绞尽脑汁地瞒着其他使臣,跟谢衍和徐文钥通信,侧面打听谢英尸身的特征,一边坐立不安,生怕钟昭半夜越想越觉得不妥当,未免夜长梦多,也照他脖子上来一刀,因此晚上一个整觉都睡不好。
  可是四十天过去,皇帝接到战报以后,派来接他们回朝的军队都快到了,钟昭依然一声没吭。
  无论是语焉不详地试探,还是不留情面的威胁,他通通没有,仿佛完全忘了这件事一样。
  眼下前面正在打仗,江望渡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不在使臣这边的营帐附近出现,牧允城有心想问他几句却做不到,只得沉默着跟钟昭来到一棵树下,选了个比较温和的切入点,半开玩笑道:“钟大人前些日子还为了江大人受了不轻的伤,怎么今天这样讲话,莫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牧大人这话就说岔了。”反正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牧允城全都看见听见了,钟昭干脆也不再当着他的面演戏,一笑道,“如果不是江望川,我救得可能会更顺手一点。”
  “……”牧允城以前就知道钟昭身上隐藏了锋芒,绝对不是什么可欺之人,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自己的话,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呵呵两声,“大人说笑了。”
  钟昭明白他想说的在后面,因此没怎么把这番话放在心上,下巴一动,等着牧允城的下一句。
  谁知道他顿了顿,确实慢慢张开了嘴,说的却是:“使团初来西南之时,钟大人曾问我威北将军的未婚妻是何人,我当时欲答,却不巧被江大人打断了。”
  “牧大人是打算现在说吗?”钟昭没想到牧允城居然直接绕过了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话题,他微微一怔,也很快反应过来,没有主动提及,“在下洗耳恭听。”
  “这个人你也听说过。”牧允城沉默片刻,缓慢开口,“她比威北将军小了不到十岁,今年已经年过四十,是当朝兵部尚书的嫡女,晋王殿下的生母,我的姑姑。”
  钟昭从听兵部尚书嫡女这几个字时,就已经惊诧地扬起眉毛,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过去。
  而牧允城的声音则低下去,过了半天才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叫牧晴芸,当今的皇后娘娘。”
  “……”钟昭一时说不出话。
  上次他们谈及此事,是因为钟昭看见了牧允城肩上的吻痕,疑心对方之所以立誓终生不娶妻,是因为他心爱之人是前太子妃孔玉璇,纵然她嫁过人,亲人已不在,甚至余生只能长伴青灯古佛,此心此情还是没有半分改变。
  牧允城大约了听出了钟昭的言外之意,不想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这才提起了徐文肃。
  而回忆这人当时脸上的表情,和此刻的样子,钟昭很确定他并不是无的放矢,牧允城既然在转移话题的时候谈及这个,只能说明在他看来这两件事有类似之处。
  如果牧允城和孔玉璇的关系和他们间的感情,真的是钟昭想象中那样,那么徐文钥和牧晴芸,想来也不会是本该毫无关系的中宫皇后与锦衣卫指挥使,未婚夫早早过世的嫂子和至今未娶的小叔子。
  钟昭想起徐文钥酒醉过后,眯着眼睛骂的那句贱人,突然感觉两世为人,他其实从未认识过自己这个把酒言欢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徐文钥曾明确提到,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已经生育了一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钟昭自认不是傻人,能听懂很多言外之意,此时却觉得难以接受对方的暗示,必须得再确认一遍,“晋王殿下,他可能是皇后娘娘……”
  “我比阿衍虚长几岁,虽说尊卑分明,但从小也是真拿他当弟弟看待。”此地没有别人,牧允城叹了口气,只用表哥身份提起谢衍,“只要他想争,无论单看我们之间的交情,还是为了家族荣辱,我自当为他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话到此处,牧允城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钟昭点点头接了一句:“但是?”
  牧允城道:“但是如果他身世有异,牧家倾覆就在旦夕间,自然也做不了这天下之主。”
  早在谢英还好端端活着,谢淮的身体也还算康健,根本轮不到十五六岁的谢衍出头时,牧允城就在为这人办事,如果他有这种念头和觉悟,显然不会憋到现在。
  钟昭抬眼看去,出声问道:“你是最近知道的?”
  “不错。”牧允城闻言快速地抿了几下嘴唇,颇为焦头烂额,下意识环顾四周,再度确定周围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才苦笑着压低声音道,“钟大人,不瞒你说,咱们这些人从京城离开之前,徐大人的妹妹……去世了,他悲痛欲绝,却没办法表现出来,言谈间有时失了分寸,我便知道了些事。”
  提到徐文钥的妹妹,钟昭不由得默然,那个姑娘他也有点印象,夫家不幸卷进了孔家金矿案,公公和丈夫都已经被杀头,她被没入官府为奴,前不久刚刚过世。
  而徐家,徐文钥的父母这几年相继离世,哥哥更是死在战场上,这个小妹撒手人寰之后,徐文钥这一脉便只剩了他一个人。
  因为是出嫁之妇,徐文钥不能让她进入徐家的祖坟,因为是获罪女眷,徐文钥不能光明正大给她吊唁祭扫,他一手掌握北镇抚司,享百官惧怕的权利,回到家里却总是孤身一人,久而久之难免会觉得人生没意趣,偶尔失态也正常。
  上辈子孔家案没被掀出来,徐文钥的妹妹未被牵连,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变成一介官奴,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他心里就还余几分牵挂,至少在钟昭面前,徐文钥一直都没有将自己不娶妻的秘密说出来,今生则截然不同。
  数月前钟昭随口一提,他便把那人诞下一子的事说了出来,如果牧允城存心试探,也不是没可能知道些更清楚的内情。
  “为什么告诉我?”钟昭想明白这几个关窍,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面前这个人身上,眼神中透出几分不解,“牧大人,我可不是晋王殿下的人,连你得知此事后都对是否还要继续辅佐他心怀疑虑,如何能确定我不会落井下石,即刻将这件事捅到御前?”
  “钟大人涉身官场不久,家中又没有亲人在朝,或许不知,徐大人虽然也是嫡子,但他和已故徐家那位小姐,都是徐老将军续弦的妻子所出,与威北将军非一母所生,关系一向不睦。”牧允城神色凝重,但是说到了后面又有些无奈,“若非如此,只凭皇后娘娘和威北将军曾经有过婚约这一条,陛下大概就不会信徐大人绝不党附的忠诚,放心地将锦衣卫交给他。”
  钟昭蹙起眉,隐隐猜到了对方指的是什么,但又觉得很难相信,心里有些发毛:“你的意思是,徐大人与皇后娘娘的事,极有可能……是皇后故意为之的。”
  “正是如此。”牧允城重重地点点头,一副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的表情,继续道,“说难听点,现在谁也不能确定徐大人以后会做什么,我之所以病急乱投医找到您这里,也是实在没办法。”
  说着,他深深地朝钟昭鞠躬,字字恳切,句句诚心:“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后是我亲姑姑,不管阿衍的父亲究竟是谁,他都是我表弟。两次救命之恩,下官绝对信得过钟大人的为人,今天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提前跟您交个底,如果他真的……牧家全家愿誓死追随端王世子,至于其他的,还请钟大人帮忙周全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