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香灰的味道弥漫开来,钟昭闭着眼睛,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跟江望川一道为贡院受难的举人祭扫,不过时移世易,跪下的虽然还是他们两个人,心情却已经大不相同。
  做完这一切,钟昭撑了一下地面站起来,江望渡长久地凝视面前的佛像,总算敛了打趣的神色,垂眼道:“你提醒我江望川不安好心,是要帮我解决的意思吗?”
  “不希望横生枝节而已。”前世死了整整六名使臣,无论边境还是京中,几乎所有文武大臣都沉浸在了愤怒中,皇子之间的争斗暂歇,空前团结地要给大齐一个教训,江望渡在调兵遣将时没受到任何阻碍,今生却不一定。钟昭掸了掸膝上并不存在的灰,淡淡道:“把那十岁加上,你跟江望川差不多大,自然有办法让他的算盘落空。”
  “钟大人未免太高看于我,我想不到办法。”江望渡面露惭愧,“提防他人的暗害非我所长,此行能否保住这条命还不好说,还望钟大人帮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江望渡的嘴皮子利索得很,颠倒乾坤向来很有一套,要不是钟昭实在太熟悉对方,还真容易被他这副认真不已的样子骗过去。
  跟面前人对视半晌,他扯了扯嘴唇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都可以。”江望渡貌似真诚,一脸谦虚道,“大人是言官,纸笔间便可定人生死,将这件事交给你,我一百一千个放心。”
  “说得好像阎王。”周围的人有点多,虽然没近到可以听见他们对话的地步,但为了保险起见,钟昭还是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江望渡的眼睛,“杀了他也行?”
  在江望渡面前,钟昭用不着掩饰前世的痕迹,甚至可以尽情袒露最阴暗的一面,轻声开口的时候,带着一点深埋骨髓的匪气:“西南不是京城,天高皇帝远的,最简单的办法不就摆在你眼前么。”
  江望渡听到这话眯了眯眼睛,从上到下将他整个人扫了一圈,再开口时险些没收住那一点防备,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钟昭继续讲道:“庄百龄。”
  说着,他的眼神分毫未变,唇边却扬起了个很浅的弧度,江望渡很快也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普天之下只有他们才懂的心照不宣。
  庄百龄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年纪不大,资历马马虎虎,在齐国的朝廷里并不引人注目。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议和时翻脸的提议,是从他嘴里说的。
  “大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江望渡一动不动地同人对视,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道,“能掐会算的军师都想不到这样的方法。”
  “前世轨迹如此,死他一个也只能说活该。”钟昭不为所动,退开半步问道,“如果江望川到那边后安分守己,只单纯忙活议和的事,自然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若他敢有动作,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跟给对面送刀有什么区别,人人得而诛之——你以为如何?”
  江望渡微微抬起头,良久以后才慢慢:“我觉得很好。”
  ——
  半个多时辰后,山中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江望川身边的小厮赶着来请江望渡,想要让他跟大公子一起回镇国公府。
  想到刚才聊的话题,钟昭用一种外人听不明白,但江望渡却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语气,半笑不笑地道:“不久后就得一起离京了,今天还偏要一起离开,两位大人的感情这么好,真叫人羡慕。”
  小厮还记得江望川吩咐自己过来时阴冷的面容,听罢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钟昭这么说恰恰是因为太了解这二人的关系,还以为对方不懂江家的龃龉,反应过来之后就开始努力圆:“哈哈是啊,小江大人跟我们大人年岁差得虽然多些,但亲兄弟嘛,总是不一样的。”
  “……”江望渡连头都没抬,原本打算拒绝,手已经伸到身前往外挥了挥,但是说到一半又停住,看了一眼对方手里多拿的油纸伞,旋即将其放到了钟昭手里。
  那小厮并非江望川的心腹,在江家地位很低,并不清楚如今朝上有关这两人的传言,见状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只是还不等说出什么,就被江望渡拧着手臂带走了。
  这么点小雨,没法给钟昭的身体带去半点伤害,他随手将伞交给了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便顺着刚刚江望川来的方向找秦谅。
  只不过人还没寻到,他的视线中先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喜。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钟昭心里蓦地一惊,在电光石火之间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听过青竹寺之名。
  它是孔家被抄后,得到特赦的孔玉璇奉旨落发出家的地方。
  第125章 行李 他行李里有一件衣服,是江望渡送……
  自从在宋欢嘴里知道了他们的亲戚关系, 钟昭还是第一次见到宋喜,对方没像他一样在雨里淋着,正撑着一把伞在附近踱步。
  像是感受到了后边的目光, 宋喜磨蹭了一阵子之后慢慢转过头, 四目相对,一时间非常尴尬。
  但尴尬归尴尬,面都见了总不能连招呼都不打,钟昭抹了一把额上的水,客气道:“宋公公好。”
  “钟大人。”献媚讨宠不择手段的太监做了这么久,如果钟昭这时候直接提起他原来的身份, 宋喜反而不会好受,听罢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笑道, “听闻大人马上就要出京,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正因即将远行, 才需要在佛前供奉香火, 祈祷一切顺利。”自从离开东宫后, 外面都在传宋喜从前背主投靠谢英,谢英垮台之后又哭号着回晋王府求恩典,被谢衍罚得不轻,但其实他现在过得不错,眉目远比从前舒展。钟昭随即反问:“那公公来此又是为了什么?莫不是晋王殿下在这里?”
  说着,他留意着宋喜的神色, 缓缓接话道:“如果是这样,下官依礼当去拜见。”
  “近日来皇后娘娘身体欠佳,殿下入宫侍疾了,抽不开身。”宋喜摇头, “但怀远将军和议和使团出发在即,殿下放不下心,故遣我来此上香,聊表心意而已。”
  “原来如此。”
  别管宋喜在东宫过得怎么样,他在晋王府是实打实的功臣,谢衍并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给不了宋喜明面上的权利,就给他私下里的尊重,全当养着一个闲人,像这种跑腿的活根本轮不着他做。
  所以对于对方这个解释,钟昭半个字都不相信。
  能让宋喜出山,这青竹寺肯定有什么古怪,钟昭面色如常地回了那四个字,拱手准备告辞,心里却想好了等下要折回来探查一番。
  可就在他转身走了没几步时,宋喜又在后面叫道:“钟大人!”
  钟昭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公公还有什么事情吗?”
  “承蒙晋王殿下关照,我今日是乘马车来的。”宋喜将伞收起来,走到钟昭面前往他手上递,善意地笑笑道,“看天色等下这雨怕是要下大了,我没办法将马车让给大人,所以这伞还请您收下吧。”
  “多谢公公好意。”别说等下,饶是这三言两语之间,雨都比刚刚大了一些,钟昭有些意外于宋喜会说出这话,“下官愧不敢当。”
  宋喜比他矮不少,也不是习武之人的身形,在雨中单薄得不像样,听人拒绝得这么干脆,索性没继续劝,只是道:“她还有几月便要临盆,也不知你能不能赶上。”
  钟昭的神情微微有些动容。
  照月崖那一日,乍然得知宋氏兄妹跟自己沾亲带故,他心软留了宋欢一命,但她到底跟前世钟家案沾边,钟昭做不到完全没有隔阂,真把这两人看得多重要。
  然而对于宋喜和宋欢来说,虽然以前接触不多,如今又立场相悖,可钟家这一家四口,已经是他们在世上仅存的血亲。
  “我们俩此生也就这样了,不配跟大人相认,但这个孩子……”宋喜似是想到自己的妹妹,神情闪过几分不忍,低声道,“她希望你能来喝这个孩子的满月酒。”
  “……”钟昭听着对面这人饱含自嘲的低语,久久无言。
  谢衍今年十八,皇后对这个儿子的忍耐达到极限,正在给他物色晋王妃的人选,他喜欢或不喜欢都无甚妨碍,反正只要他脑子没病,都不可能将宋欢抬进府中。
  另一边宋喜的情况更不用提,他已经去势,还委身给谢英当了好几年的男宠,以后最圆满不过,也就是进宫当个总管。
  至于他在家中突逢大难之前,对自己的未来有过什么样的畅想,已经无关紧要了。
  半晌后,钟昭算了算时间:“西南的情况目前谁也不清楚,京城距边关太远,一来一回可能要半年左右;再加上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