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良久,谢停嘴角一扯,声音低了下去:“若你也找不到,我就彻底死心,专心去端王府侍疾。”
  “只这一回。”钟昭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垂眼去看书上的字。
  “在照月崖。”谢停听出他话里的妥协,立刻道,“据说那东西就生长在照月崖的崖壁,危险肯定是挺危险的,本王先前找的好几个大夫和随从都险些滚下去,说是太过于陡了,而且还非常滑;不过你在贡院夺刀的事情本王没有忘记,应该没什么问题,你……”
  钟昭这时也看到了那行文字,稍稍愣了一下,缓慢地抬起脸,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样。
  “……你怎么这个表情。”
  大抵因为他的面色实在难看,谢停说到一半停下来,难得地没有继续自己刚才的话,“本王听说这里没什么其他草药,不是医者常涉足之处,你以前去过?”
  “没有。”钟昭从过往的回忆中把自己拔出来,敛眸道,“但多少听过一些,请殿下继续讲吧。”
  照月崖,他太熟悉了。
  上辈子江望渡在他小腹捅刀,然后命孙复推他下去的地方。
  第104章 反目 原来是你啊。
  今日是十五, 天彻彻底底暗下来之后,只有一轮皎白的月亮高悬在天边,较平时更亮的月光洒下来, 泛着铁一般冰冷的光。
  钟昭久违地穿上夜行服, 手里握着短刀,走到照月崖边的时候下意识放慢脚步,往下看了一眼。
  前世那十年,他虽然慢慢练就了隔着面具与江望渡面对面的本领,却极少故地重游到这里。
  对钟昭来说,江望渡捅他的那一刀太突然, 他还没怎么来得及恐惧,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濒临昏迷,记忆一度非常混乱。
  后来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 孙复又直接将他拖到了这里,被推下去时那种因坠落产生的心悸、还有只能任人摆布的无力感, 在后来钟昭回忆起来的时候, 是比小腹上的刀伤更深入骨髓的东西。
  前生种种,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钟昭闭了闭眼,将刀从刀鞘中拔出来,猛然发力将其刺入崖壁之中,摇晃几下确认已十分稳固,随后一手紧握刀柄,一手扶着悬崖边缘, 慢慢将身体挪了下去。
  那本谢停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书上说,无忧草只有在火光之下,才能看出一些区别于杂草的特质,想要辨别极其艰难。
  钟昭虽然深知不可能找到, 但他既然答应了谢停,便不会有分毫敷衍,该找的流程还是得走一遍,嘴里叼着个火折子,右手轻轻在带着水汽的花草上抚过。
  照月崖无愧于它的名字,整个崖壁看上去就像弯曲的月亮,下到大约一个人高的地方,头顶便会尽数被上面的草丛和石壁遮住,比在上面的时候更暗了几分。
  换了几个地方都一无所获,钟昭被火折子燃烧时氤氲出的烟熏得眉头微蹙,很轻地啧一声,右手空闲下来将它握住,却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了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他身体反应比脑子快,在还没判断出那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往旁边一躲,双脚和右手全部失去支点,整个身体全靠右手攥着的短刀与崖壁相连。
  然后下一瞬,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一个不知死活的青年男人,就擦着他的鼻尖滚了下去。
  此人穿着一身非常常见的粗布麻衣,光靠衣物并不能判定身份,但钟昭在他身体往下跌落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对方的脸。
  这是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巡卒,还是跟江望渡关系很近的那种,三年前那个雨夜里,钟昭将李春来护在身后,同他打过照面。
  见此一幕,钟昭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立刻想到恐怕楚三娘就在附近,还不知道江望渡会是个什么光景,当下顾不上继续帮谢停找什么无忧草,右手往上攀住突起的石块,尽量快地翻了上去。
  ——
  在崖壁上挂着时,每时每刻都过得很慢,钟昭只能大概估算一下,觉得应该过去了两柱香左右。
  而在这个时间里,悬崖上方显然进行了一场追逐战,他刚刚看到的巡卒就是不敌对面,被楚三娘或其手下一脚踹下去的。
  钟昭弯身用火折子照着沿途的草丛,一路循着越来越多的血迹往北走,离照月崖愈远,林间就愈静,他的心也愈往下沉。
  宁王府死士和江望渡今夜在照月崖附近的这场交锋,其实很像上辈子他去杀江望渡时,与对方在京郊树林对峙的情景。
  如出一辙的月圆之夜,如出一辙的双方人员有限,如出一辙的难分胜负,如出一辙的不死不休。
  钟昭没有立场劝江望渡不要管这个曾经救过他的废太子,可旧恨始终压在心里,谢英不死,他胸中这口气也很难松下来。
  但如果死的人是江望渡——
  正在想到这里时泽,他耳中传来刀剑入体的声响,和身处绝境时人从喉咙里发出的闷哼,低声骂了一句,快步朝声源地走去。
  “如果江望渡出事,我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钟昭喃喃而出这句话,在此刻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可能会失去江望渡带给他的恐慌,已经完全战胜了他想杀谢英的念头。
  如果再来一次,他或许在城门口时,就会跟将江望渡一起走。
  在拐过一个弯,来到刚刚那道声响诞生地时,钟昭的火折子灭了,本就微弱的光随之消散,他将东西放回怀里,暗自咬紧了牙。
  离他大约几十步远的位置,两人刚结束一场殊死搏斗,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骑在另一人身上,感受到钟昭的靠近,蓦地转过了头。
  他们间的距离有些远,谁也没法在如此黑的情况下认出对方是谁,钟昭死死盯着对方隐在暗中看不清面容的脸,开了刃的刀拿在手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寒光。
  在这种走过去就行的时候,他一时竟不敢靠近。
  周遭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钟昭隐约有种预感,这个除自己以外唯一活着的人,还有此时就在他身/下刚咽气不久的人,肯定有一个是江望渡。
  半晌之后,对面的人先开了口。
  他声音带着几近力竭的嘶哑,却依然充满肃杀:“来者何人?”
  钟昭一听对方的音色,紧绷的神经一下懈下来,浑身都跟着一松,不由得重重喘了两口气。
  是江望渡。
  谢天谢地,活着的人是江望渡。
  “钟昭。”
  钟昭一面报上自己的名号,一面快步走了过去,来到江望渡近前之后,没有马上伸手触碰,而是立刻低头查看对方身体的情况。
  也是在这时候,他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实在是太像了。
  先前钟昭往这边找的时候就有这种错觉,现在真正垂眼跟江望渡对上目光,他立刻忆起了前世他们双双死去的那一夜。
  江望渡明显受了不轻的伤,但好在骨头应该没什么事,双眸因为杀戮而变得血红,大汗淋漓但不失警觉地抬眼与自己对视。
  他用来绑头发的发带早就散了,唇角沾上的血活像给他上了一层红妆,看起来宛如一条正在吐蛇信子的毒蛇,既危险又动人。
  “若是你笑一笑……”见对方问题不大,很不合时宜的,钟昭想到了上辈子强撑着即将崩塌的意志,与自己求情的江望渡,话到一半又停住嘴,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对方笑一笑,此景此景便当真与前世没有任何分别了。
  钟昭不知道的是,正在这时,江望渡也在打量他。
  夜行衣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款式可言,亦看不出对面师从何人、出身哪家,无论换了谁过来穿,都是简简单单的一身黑。
  同时为了方便行动,通常会做的比寻常衣装紧一些。
  钟昭今年二十一岁,身型完全长成,平时穿宽松的官服或常服,在文官里就已经很鹤立鸡群,如今看得无疑更加分明,宽阔的肩背往下是劲瘦的腰,修长的小腿有一半被收进长靴里,通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出矫健和英姿勃发来。
  江望渡自下而上看着他平静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寡言而凛冽,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所有的一切,未达目的前不屑于同他说什么话。
  确实是太像了。
  “方才宁王叫我走了一趟,菱粉糕已经叫乔梵回去请母亲做了。”钟昭把刀收入鞘中,半蹲下来一把将江望渡拥入怀里,低声道,“很疼吧,我带你回……”
  钟昭的话没能完整地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