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萧玠应一声,还是想起来,但叫他一直按在枕上,脑袋又犯迷糊。他们两个说话到底吵醒了旭章,小姑娘从萧玠衣襟里抬起脸,连眼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叫:爹。
  郑绥给她掖被,轻轻道:爹走了。
  旭章又把脑袋缩回萧玠胸前,嘟哝:爹多穿衣。
  郑绥松开按着萧玠的手,将他胳膊放回被中,从桌上捉了斗笠,提剑开门出去。一瞬间的寒风呼啸涌入门后,又是一片安静。
  萧玠如今很容易困怠,再睡更沉,睁眼已然天光大亮。
  这一段醒来,他胸口总闷痛得厉害,脑仁也疼,拿薄荷油按头穴才稍作缓解。他下意识去枕边摸,先摸着一只荷包,才想起模模糊糊听得郑绥说留下迷香。
  郑绥不敢给他留武器,一是怕他自己恍惚,二是萧玠不通武艺,如有万一,留下利器反而授人以柄。他便把军中常用的一种迷药调和之后制成香粉,教萧玠抓一把在手,冲脸一扔,或藏在指甲缝里,抓破人皮肤也使得。
  萧玠将荷包收好,起身见桌上的冬菇笋丝粥已冷,糕点也已经发硬。筷子下压了字条,叫萧玠放上蒸屉再热一热,记得吃药。萧玠转头,看向郑绥那张床。
  说床也算不得,就是一张容易拆卸的行军榻,只能容纳一人身量,但好在结实。屋里只有这么一张床,郑绥便让他们两个睡,自己守着门,说但凡有风吹草动也能及时应付。
  这么一睡就是一年。
  今日天寒,萧玠没有开窗。天色昏暗,却有落英般的光影纷纷滚落,是雪犹下着。
  旭章觉长,还没醒,萧玠便去蒸屉上热粥点,又将昨日的书具收拾好。一时没有事情做,便从郑绥床边坐下,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见他叠好的被,想是这人大早起来,先穿衣叠被,备好进山所用,再烧火做饭、留下字条,这么一个人冒雪进山。
  萧玠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滋味,说酸不是,说甜不是,说苦更不是。幸而旭章打断了他着缥缈神思,揉揉眼睛叫阿耶,萧玠一下子回神,拿过棉袄给她穿上前,被小姑娘两条胳膊圈住脖子,就这么挂在身上。
  ***
  郑绥赶在第二天日落之前重回镇上。
  山路还是叫冰封了,但对行伍之人算不得什么,只是料理猎物花了功夫。他先脱下皮毛,送去缝衣,又把肉切条割好,准备腌了卖掉,买点干粮回来。
  一进镇子,郑绥就下了马背。天边仍零星飘着雪花,路上行人少,都裹紧棉衣快步赶路。远远地,他和阿鹃爹打了照面,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汉子已急声喊道:唉哟郑郎,你快家去瞧瞧,你兄弟不好了!
  一瞬间像有一只手掐住郑绥咽喉,他翻身上面浑似叫那只手甩到马背上,也顾不得什么惊扰邻里,挥鞭打马飞奔而去。
  赶回家里,郑绥见床前围坐不少人,还是旭章先看见他,哭着喊爹。他忙把女儿抱在怀里,街坊们也忙把床前让出来。孙阿婆道:今天早晨小囡哭着来敲我家门,说阿耶栽倒了,大伙守到现在,还请了刘神医来看
  她叹气,低声道:怎么病得这么重的?你也别怪老婆子嘴臭,咱们叫了好几个郎中,都说
  郑绥打断:多谢阿婆,他中间有没有醒来过。
  孙阿婆叹道:没有。
  也没嘟囔什么,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吗?
  孙阿婆还是摇头。
  郑绥点点头,向众人欠身致意,多谢大伙帮忙,如此恩情郑宁之虽死犹报。天也不早了,大伙先回去吧。等他好些,我定登门致谢。
  街坊们都是热心肠,临走前叮嘱许多,这一会几个娘子已经把粥饭煮好,还拿了些自家的酱菜过来,叫他别忘了照顾旭章,刘郎中临走还放下几包药。
  郑绥摸萧玠颈窝,没有发烫,心就凉了一截,又给他搭脉,浑身都抖了一下。
  脉息绵软,如同婴儿,更重要的是,肺器已经不成了。
  大限将至。
  郑绥熬好药喂他吃,灌不进,只得捏住他脸颊嘴对嘴喂进去,如此仍是吐的多进的少。萧玠手掌从他手中脱落,软软垂下,像个死人的手。
  郑绥把他手掖入被中,整张脸埋在两只掌心,有一下没一下抽着气。旭章抱着他小腿哭道:阿耶怎么不醒呀?
  郑绥强打精神,给她擦脸,说:阿耶太累了,多睡会儿。你先吃饭,阿耶醒来见太阳把饭都吃光了,病就好了。
  他守在床前,喂旭章吃完米粥,自己也迅速喝了两碗,把这一年收罗的医书药经都搬出来,就着火察看。旭章也一会跑来一会跑去,把什么揣进怀里,坐回床底的小凳子上。
  郑绥问:乖乖,你做什么?
  旭章道:暖着饭团儿,阿耶醒了吃。
  郑绥一看,她把两个没吃完的冬菇饭团裹在胸口,小脸靠在床沿,就这么守着萧玠。郑绥摸了摸她的脸,加紧翻起来。
  将近年关,马上就到奉皇二十年,萧玠就要整二十岁。皇帝告诉他,太医诊断萧玠弱冠之年即为大限之事,并非传言。
  皇帝这十多年倾力求药,依旧不得延寿之法,更别说他这半吊子郎中。
  郑绥不敢再想,怕想下去要灰心,攥了把脸,要继续看,便觉膝边簌簌动起来,想是旭章睡着,这么窝得脖子难受。
  不对,不是旭章。旭章在床尾,这动静在床头。
  郑绥猝然抬头,见萧玠已经撑枕坐起,将外衣盖到倚床打盹的旭章身上,也这么静静看他。
  郑绥一条手臂一下子撑到他身边,萧玠嘘了一声,指了指旭章。郑绥便将女儿抱到自己那张行军榻上,快步从床边坐下,重重喘着粗气,说不出一句话。
  萧玠笑了笑:吓坏了吧。
  他握了握郑绥的手,被郑绥两只手掌紧紧包住。他看着郑绥坐在他面前,像一堆风蚀的黄沙,渐渐矮小下去。郑绥缩着脖颈躬起脊背,垂头无声地颤抖。
  萧玠叹口气,靠上前去,另一只手抱住他后背,哄旭章似的轻轻拍打他,道:这一天咱们都有预料的。
  郑绥抱紧他,道:我找药。
  萧玠道:阿爹不都给了你新方子么。
  郑绥道:我再找别的药。
  萧玠好一会没有出声。冬夜寂寂,他们静静依靠,像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和之后,他们最像情人的拥抱,面临的却是碧落黄泉的生死和离别。
  萧玠脸伏在郑绥肩头,这么抱了他好一会,轻轻道:快到年了,咱们家去吧。
  郑绥默了一会,问:还去南边吗?
  萧玠道: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受不了的。
  又道:等我身后,你带旭章回去一趟,给他磕个头。如果可以,让囡囡陪他一段时间。
  郑绥应道:好。
  萧玠叫:绥郎。
  郑绥心中一震,等他再嘱咐,感觉萧玠脸抵在自己颈窝,道:你抱紧我。
  郑绥深吸口气,两条臂膀紧紧搂住他。萧玠抱紧他后背,那串佛珠顺着腕骨滚到小臂,像一个人掉进地狱。他想如果真有阿鼻地狱,那他下地狱前或许会见到那些死去的人。好多人。柳州城被挖心般流着血,焚膏升起的滚滚浓烟后,尽是惨叫谩骂之声。沈娑婆的弦音犹在耳畔,虞闻道的血似乎还黏在脸上,他们的肉身早已朽作枯骨了。
  如果下地狱能消解罪孽,那就下吧。
  逝者会面可期,那现在,他得好好珍重活着的人,好好跟他们告个别。
  第107章
  翌日,萧玠重新摆好书摊,说三人要回家过年,临别无礼可赠,这两日若有字写,都不要钱。街坊们一拥而上,一面关切他的病症,一面臊臊答答地请他写字,大多都是春联,喜气洋洋的吉祥话,盼望来岁,盼望新春,盼望下一个丰收美满的好年景。
  萧玠执意不收钱,大伙便送些年货。你家送春卷,我家送馄饨,还有条头糕、赤豆糕、枣花酥、粽子糖,阿鹃几个姐妹一块给旭章织了小帽,暖和又服帖。
  萧玠穿一件半新的大红斗篷立在雪里,衬得脸色都有些红润。清清正等他最后一篇《三字经》,笑道:哎,怪不得黄梅阿姊说,阮郎一站,就跟年画似的。要是能铰回去贴窗上就好了。
  阿鹃搓着手陪她等,笑道:你铰阮郎回去,那不得当菩萨供着?还是跟我去南街,画张太子像贴门吧!
  萧玠边写字,边同她们闲谈,吴州信奉什么太子吗?
  阿鹃抿嘴笑道:什么太子?当朝太子!我家已经贴好了,阮郎,要不给你捎一张来?旭章到底小,请来太子镇宅,什么小鬼都冲撞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