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一餐饭毕,萧恒亲自将萧玠送回东宫,等他睡熟后才离开。回到甘露殿,见秋童正整理奏折。
  萧恒道:都是弹劾太子的折子。
  秋童道:是。
  萧恒简单翻过一遍,见上书者基本含括了八成的世家勋贵。萧玠上呈的那份阿芙蓉庄家的名单所列,大多为其子弟亲朋。
  萧恒道:你说,我如果就是不遂其意惩处太子,他们会怎么做?
  秋童心中一跳,陛下
  萧恒没有过多表示,问:杨士嵘回来了?
  秋童道:柳州一出事您就急召杨相公回京,按脚程,应当快到了。
  萧恒刚要吩咐什么,便听殿外龙武卫快步奔来,抱拳禀告:陛下,杨相公已至宫外,请求陛下召见!
  萧恒目光一凛,扬声道:请他去两仪殿,我一会就到。
  他指了指那堆奏折,一并送到那边去。
  秋童应是,一面收拾,一面心中发沉。
  太子此番作为,连他一个内宦都心惊不已。世族大多盘根错节,在地方势力非同寻常,不说人望声名这些虚的,有多少人把握着一地经济,这些年大小皇商、工程建造,甚至各地百姓吃穿住行的取用之物,多少和世族关系匪浅?更别说还有一些豢养府兵死士,之前嘉国公以军械制造献诚,手中未必没有装备火炮的精兵
  倘真如此,殿下如何逃过一劫,陛下又要如何为他挡下这片风雨?
  和秋童的忧心忡忡不同,自从看到萧玠平安归来,萧恒表现出一种注意已定的镇静。他手指从那份鲜血写就的名单上掠过,拿起搁置一旁的《搜神记》,翻动几页。
  秋童问:想来是殿下忘记带回去,奴婢给送到东宫去吗?
  萧恒翻到别在最后一页的芸签,将书合上,书刚读完,还不是温故的时候。把他阿耶那些话本子给他送去。之前的事,不用回头。
  ***
  声势浩大的废太子进言在朝堂掀起时,萧玠的车马已经驶入劝春行宫。乐者们躲闪又窥探的目光穿过潮热的空气,飞絮般粘在车帘上。絮状物对萧玠的身体常有损害,现在,宫中不合时宜的杨花已经漫天飞舞了,所以萧恒对他和郑绥采取了两种相反的保护方式:把他贬去行宫,却提郑绥为龙武卫中郎将留在身边。
  对萧玠的处置是为了平息世族的部分怒火,但如果此时打压郑绥,当即会有人落井下石。萧恒宣称,郑绥作为太子臣属只得听命行事,并在阿芙蓉案中功劳卓著,对他的处置正是赏罚分明。
  离开萧恒,萧玠终于不用扮演一个乐观向上的孩子。他结束了萧恒的梦魇,却对自己的噩梦只字未提。柳州血雨倾盆,被他斩首的无头尸身从血泊中爬起,用染满阿芙蓉黑垢的手拉他摸他撕扯他,质问萧玠这个恶毒的罗刹为什么要屠尽柳州城。那些血手像情人一样摩挲他的脸颊,下一刻就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萧玠经常从梦中干呕着醒来。噩梦已经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包括进食。以他如今的精神状态,如果待在宫里很难瞒过萧恒。
  西暖阁开启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灰尘飞扬。萧玠闻到淡淡的鹅梨香气,迈步而入,看到坐在窗下校弦的沈娑婆。沈娑婆放下琵琶,向他打开怀抱。
  萧玠缩进他怀里,听到沈娑婆重石落地般的感慨:你真的干了,你真的来了。
  他隐约察觉,沈娑婆的态度有些消极。他从沈娑婆袖中闻到血腥味,发现他臂上又裹了纱巾。夜间沈娑婆把他压在榻上,在萧玠泪眼迷蒙时他咬住萧玠后颈,不像是亲爱更像是发泄。他依旧没有行进,但比真正还要粗暴。
  萧玠察觉他巨大的精神压力,但他愿意承受,再粗暴的爱也是爱,他愿意以此逃离一次次刽子手的血色噩梦。有一次半夜醒来,他看到沈娑婆坐在床边,将手臂上纱巾一圈一圈地拆开,露出尚未结痂的伤口,里面绽开微粉的血肉,像一只恶魔的眼睛。
  萧玠耳边响起柳州临别前的交谈,他说我最放心不下你,沈娑婆说什么?
  臣未必不能随殿下同去。
  他当时只感动于情之一字,竟没有发觉,殉情最直接的含义不是情而是死。
  萧玠突然想起,沈娑婆在治好自己的病之前,也曾是个跳过池塘的病人。他后来近乎完美的健康简直像一出表演,让萧玠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这件事。
  沈娑婆看着那条手臂,迟迟没有举动,萧玠也不敢惊动他。一会,沈娑婆转过头,像早知道他已经醒来一样,笑着给他掩去眼泪,安慰道:你好好的。我没法死的。
  沈娑婆的异常叫萧玠迅速振作起来,人在柳州还好好的,回来成了这个样子,很大的可能就是为自己忧虑所致。萧玠找不到症结,不知道如何开导他,便提议两人真真正正上一次床。沈娑婆没有多言。
  那晚没有落帐,也没有熄灯。高烧的烛火下,萧玠赤条条躺在床上,用一个很传统的方式把自己展开。他自觉地把枕巾咬在口里,沈娑婆用一只手按揉他的肚子,这样他还是差点干呕。沈娑婆不进不退,在灯火下,那只裹有白纱的手向下探摸。萧玠难堪地哭起来,却撑着没有叫停。一小会后,沈娑婆从他身上爬下来,拿帕子给他擦拭,说:睡吧,你不成。
  萧玠有些委屈,说:我成的。
  沈娑婆把帕子丢在地上,背身从他身边躺下,还是说:你不成。
  萧玠双手拽着被角,对他的背影问:你能抱着我吗?
  片刻沉默后,沈娑婆转身横臂抱住他。那包扎下的伤口似乎才是沈娑婆的口鼻,包得越厚越紧,越喘不过气。
  白日里有太阳透进来,他们两个都能好很多。萧玠不再午睡,故而一日只用做一次噩梦。沈娑婆身上更像缠着一个只在夜间作祟的鬼魂,白天他仍正正常常地去教坊演曲,外人压根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好的时候,还能和萧玠对弹一会琵琶,说起《龙虎谣》的编曲工作已接近尾声。
  萧玠轻轻拉他的手,柔声问:到底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好不好?
  沈娑婆低头看着他的手,说:闹鬼。
  萧玠道:那我请司天台来瞧瞧,再不行我出宫找驱鬼的道士和尚。
  沈娑婆笑了:不入轮回道的鬼,他们收不了。
  他看了萧玠一会,抬手抚摸他脸颊,萧玠顺他的手势躺在他怀里,静静流下眼泪。
  沈娑婆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头发,平静,面无表情。
  行宫里的日子如水淙淙流过,萧恒却很少踏足。朝臣加给他不小的压力,改革的推进尤为艰难。这是柳州案带来的麻烦。萧玠打听过几次,从上到下却密不透风,萧玠便知萧恒着意瞒他。深宫寂寞,好在崔鲲常来探望。
  一个午后,萧玠走完园子回来,听见屋里有低语之声。
  隔着竹帘,他见崔鲲穿一件月白襦裙立在案前,手正拨开一只襁褓。
  那襁褓正由郑绥抱在怀里,郑绥边轻轻拍打,边低声哄着,全然像一个温雅年轻的父亲。
  萧玠打帘进来,一时没认出孩子,这是?
  是阿萝的孩子。郑绥道,我和鹏英已将她认在膝下,父母也同意了。
  萧玠笑道:也好,有了孩子,郑将军和夫人能够含饴弄孙,那些流言蜚语也能平复一些。
  郑绥问:殿下想抱抱她吗?
  我?我可以吗?萧玠有些紧张,虽这样说,已经将手臂打开。郑绥将襁褓让到他怀里,教他如何抱婴儿会舒服一些。
  萧玠一时间放不好手脚,也不敢立着,忙从椅中坐下。探手要摸女孩的脸,被一下握住手指。
  崔鲲笑道:我和小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为她赐名。
  萧玠问:不问问冠军大将军?
  将军也是这个意思。崔鲲道,怎么也是你俩接生的孩子。
  萧玠拍着襁褓,沉思片刻,眼睛一亮,就叫旭章,朝阳之旭,文采之章,怎么样?
  郑绥含笑点头,很好,太阳。
  萧玠怀里的太阳姑娘冲他咯咯笑起来。
  萧玠想起什么,道:东宫有一些玉料,都是从前的节礼。我记得有一块芙蓉美玉,十分难得,过几日叫人琢一个玉佩,给她送过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郑绥没有推拒,笑道:臣代旭章谢恩。
  萧玠从没抱过这样小的女孩,一时喜欢得不得了,垂脸亲亲她额头,就这样贴着她依靠好一会。
  郑绥察觉他情绪不对,却不好上前,崔鲲会意,便岔开话,怕殿下无聊,他从家里翻出几本手记,估计殿下感兴趣,拿来给殿下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