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杯盏相碰时,萧玠注目杯中酒水,忽然笑了一下。
  绥郎。他道,能与君相交,这辈子,无憾了。
  第95章
  五月初五,阴天细雨,外地的车马涌入柳州城。
  虞家三兄弟同乘一车,一到城门就被卫兵拦下:入城检查,开帘登记。
  车停得突然,虞四郎猛地一晃,手中白玉茶杯险些打碎,当即叫道:这唐刺史又有什么花花肚肠,我们远道而来,连门都不叫进了?
  虞大郎面露不豫,打开车帘,却突然一怔,下一刻已变换神色,微笑连连:遵命,遵命。在下兄弟三人,永州虞氏出身。在下闻海,从弟闻江,小弟闻涛。
  卫兵问:永州虞氏,嘉国公的本宗?
  官爷慧眼,嘉国公正是我等堂叔。
  来柳何事?
  为神王寿诞法会而来。会后,还有募捐善款事宜。
  帘子打开。
  大郎忙将整片帘子挂起来,好让卫兵能完全看清车中全貌。卫兵做好登记,没什么表情,吩咐执戟:放行。
  大郎拱手笑道:各位军爷辛苦,下着雨还得守城,一会我叫人送些热汤,大伙暖暖身子。
  虞四郎何曾见过大哥如此恭维模样,脸上有些忿忿,却被二哥眼神制止,才没有出声抱怨。等车马行远,他才忍不住叫道:不过一条看门之狗,大哥何必如此假以辞色?
  大郎神色尽敛,严肃道:你没瞧见他穿的什么?
  四郎咕哝道:一身甲子罢了。当年咱们叔父上柱国将军在时,这些穿甲的哪个不对咱们点头哈腰?
  细鳞甲,肩饰瑞蛇,这是龙武卫的服制。大郎沉声道,都说龙武卫护皇太子往潮,看这架势,竟到柳州城来了。
  虞二郎思索片刻,道:太子自幼供奉光明,为了以血抄经还茹素多年,前年那场大病后才罢了。太子心诚如此,只怕也是为寿诞节会而来。
  大郎皱眉,只是太子在此,募捐怎么进行下去?
  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既然唐翀没有禁会,说明他自有法子,不然事情败露,他第一个逃不了。二郎道,更何况,太子未必不知内情。
  大郎沉吟:你的意思是太子也要分一杯羹?
  二郎道:大哥细想,柳州那物的根,十之有七出自太子庄田里,听说监管者还是太子太傅的亲戚,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咱们一场法会如何也有千数之人,难道太子要将千人下狱不成?潮州谋逆案平定不久,他惹得起这样大的乱子?
  四郎再倒一杯花茶,嫌烫手,放在一旁紫檀几上,我看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真有个万一又能怎样?太子跟三哥那事
  大郎喝道:你胡说什么!
  四郎有些不服,本来就是吗,他和三哥真落到名分,咱们还算半个皇亲国戚呢。再说,一个病秧子,也就是占了投胎的便宜,有什么可怕的?
  大郎要训,二郎便回护,大哥,罢了。他不是不晓事的,只在私下说一嘴。
  大郎叹道:我这心里老不踏实。看太子在潮州行事,绝非善与之辈。
  半晌,他又对两个弟弟自行安慰,说你们知道秋后问斩的传统,但现在才是夏季,最生机勃勃的时节。这个季节注定不会有死神等待我们。我们和之前一样,一定有好运。
  实际上,虞大郎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从进城到光明神祠的这段路程,虞家兄弟经受了太子卫队的三次盘查。审视他们的目光毫无感情,像检查一块新鲜牲肉。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受到刺史唐翀的接待,卫队解释说这位忠诚的地方官正陪太子左右无法抽身。虞大郎在惴惴之中再开车帘,发现灰色天空下仍有被雨打湿的缕缕粉红烟气,在皇太子的诵经声中徐徐飘荡。这场浩劫的幸存者说,这是诵经之人对将死魂灵的超度。但那天每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都以为这是罂粟之城一如过往的接迎。
  雨季并没有影响寿诞节会的举行,金碧辉煌的塔尖式建筑下,仍挤满络绎不绝的车盖和雨伞。雨天将法器和宝台表壳涂抹一层淡淡铅色,让它们像流传过百世一样的沧桑而贵重。每位跨入院门的来宾都会被雨中一千一百一十一支香油蜡烛吸引目光,他们发觉这与赴会人数紧密相关。前来引导的柳州吏向每位驻足的客人介绍,这是皇太子殿下感念咱们今日到来的一千余位宾客善举,亲手为诸位点燃,只要各位健康长寿,即使冰雹暴雪也不会将这些烛火吹灭。请各位拿在手上吧,今日会有好运到来。
  与之前多次法会不同,宾客不被允许进入祠庙,他们在没有雨棚遮挡的天空下暴露在越来越大的夏雨里。柳州的夏雨黏腻潮湿,水蛇一样灵活钻入每一件丝绸衣领,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富绅却不敢怨言也不敢扭动。在大梁国的土地上,没人想挑战禁卫军队和皇太子的权威。
  这是虞大郎第一次觐见皇太子,哪怕他是嘉国公血脉紧密的侄子,谒见天家也绝非易事。雨帘将皇太子身影打磨如壁画,让那素白披发的背影一会像人,一会像古人之鬼的影子。他听到皇太子诵经的声音,跟他们自学用来掩人耳目的秦语不同,那优美动人的嗓音沙沙拂过,虞大郎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一只手捉住,徐徐从七窍里向外提溜。皇太子尘世的祷告声,竟比钟磬更有净化皈依之能。
  打断这一体验的是他的三弟虞四郎(由于整个宗族按年齿排行,嘉国公世子占据了行三的次序),他叫道:我们好歹是远道而来的信众,皇太子这是要所有人知道,追随光明宗教的后果只是羞辱和折磨吗?
  回应他的是自庙内传来的脚步声。
  一位年轻将军跨出门槛。他出现的一瞬所有士兵都颔首示意,虞大郎从他腰间悬挂的东宫鱼袋和其勃发的英姿上,判断出他的身份地位。
  年轻将军说:听闻明王经里记录明妃沐雨飞升的故事,这是殿下专门向神王祈求、为诸位洗去凡尘的恩赐。听闻诸位宾客熟诵经典,那就请背诵此节,感念殿下恩德吧。
  他铅灰色眼珠转动,落在虞四郎脸上,说:请你先开始。
  虞四郎犹要叫:凭什么要背给你听,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年轻将军反而一笑,我马上就会知道。现在,你可以背诵了。
  虞四郎不忿,却被大郎劈手打了个耳光。这位察言观色的虞氏长孙准确叫出将军之姓:小郑将军,舍弟无状,冲撞殿下和将军大驾,我教训他。大好节日,莫要动气。
  郑绥并不计较,说:他背不出来,那就请长兄代劳。
  虞大郎赔笑:在殿下面前,我们哪里敢丢人现眼。
  郑绥问:没有一个人能背诵吗?
  众人面面相觑,说:只怕有污殿下之耳。
  郑绥没有刁难,反而微笑道:看来各位还要加紧用功。
  他拖延时间一样地对照名单一一寒暄,过一阵才走回庙中。萧玠仍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听到脚步声走近时萧玠问:蜡烛都拿空了吗?
  郑绥说:人已全部到齐。
  萧玠没有过多表示,睁开眼睛,对面前金身宏伟的光明神像说:可以开始了。
  众人被陡作的巨响震得一竦。虞大郎应激转身,发现是五名龙武卫将士横木撞出的钟鼓之声。虞大郎当即充满感激地笑道:由天子之军敲钟开会,真是我辈的荣幸。
  众位宾客稀稀落落地笑起来,笑声像一池飘萍般被雨声越冲越远。钟鼓在第九下后戛然而止,人们才意识到,这并非迎接神明的十全十美,而是象征天家的九五之数。这时候,长跪神前的太子施施然起身,在鼓声的余波里跨出门槛。
  虞大郎发现,世俗夸大了太子的疾病,却将他的风姿遗于宫闱之角。他一出现,眼前如同蒙尘的雨中之景,突然像被一抹月光照彻。在光明神巍峨的金身前,太子危然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笑容,说:我想各位一定在等候刺史唐翀,但今日有我在此,就不劳他代我理事了。
  太子眼神扫过每个宾客手中跳动的烛火,解释道:看来诸位不知,陛下节俭,只靠宫中份例,我的药费极其有限。唐刺史每次的收受之数,都有一半作为我的服药之资。各位对我有救命之恩,为此,今日法会之前,我有一件谢礼送给各位。
  太子一抬手,一名龙武侍卫捧托盘而出。太子揭开蒙盖托盘的红布,露出一只宝匣,说:想必各位听说过,前年一场大病几乎要我性命,礼部已经为我准备丧葬之物。我病重垂危之际,陛下替我求得仙丸一粒,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能。我虚不受补,只用半粒便活转过来。我吃了一半,还剩下一半,正欲赏赐给为我出力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