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郑绥道:胸口起伏着,应当是力竭了。
  萧玠扭头,见郑绥也脱力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手里抱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孩子。
  郑绥说:没有剪子,刀拿酒烧好了,殿下,你把脐带割断。
  萧玠傀儡一样照他吩咐,提刀将那条带子割断,感觉在割一条去骨的手指。脐带断裂时,他也一下子跌坐地上。
  郑绥拿自己的披风裹住孩子,道:找个轿子,阿萝娘子和孩子不能受风。带所有人回公廨,备好饭食和干净衣裳,叫她们好好休息。
  这么一会,尉迟松也策马带回来稳婆,随轿一块走了。郑绥从自己衣摆上擦了手,搀扶萧玠起来。
  萧玠问:我刚刚没瞧真切,是女孩吗?
  郑绥道:是女孩。
  萧玠道:那么小一点。
  郑绥道:这位阿萝娘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萧玠手臂颤抖着,骂道:畜生!
  郑绥脸色铁青,抬手替他抚摩后背。萧玠抓紧他另一条手臂,气息一下长一下短,等有所平复,方问:你怎么还会接生?
  军中多应急,看过些医术,从前家里的马下驹子,我也帮着搭过手。郑绥道,母亲生阿绥的时候,父亲不在家中,也是难产。
  萧玠道:少来,你只比阿绥要大一岁,阿绥出生时你能记得什么?
  郑绥笑了笑:听仆人讲的。他握了握萧玠的手,问:好些了吗?
  好些。刚刚我听见一句,是不是附近有新找到的尸首?咱们赶紧回,有正事要忙。
  萧玠从梯子底站住,抬头看向暗道口,有些疲乏地笑道:绥郎,你先上去,我得叫你拉着。我腿真的软了。
  ***
  萧玠打开所有公廨厢房,供这些女孩暂时居身,由几个嫂子和郑绥进去送饭。约莫一个时辰后,郑绥赶去前堂。
  前堂陈放新发掘的数具女尸,仵作裁割皮肉的迟滞声响起。萧玠坐在一旁,没有躲避。
  他一见郑绥,忙快步迎上去,问:如何?
  郑绥沉吟:殿下记不记得,和李稻穗一起发现的另三具女尸?
  萧玠颔首,其中有一具,腹内有遗存的黑膏。
  当时殿下和臣十分不解,如果罪犯是因行藏败露而杀人灭口,为什么不直接刺死,反倒用强灌阿芙蓉膏的法子。今天臣询问蜃楼娘子,倒有些明白了。郑绥道,这些娘子分为两类,一类作为暗娼,以收拢嫖客钱财,阿萝就是其中之一。她们并非固定于一时一地,而是由上头人看管各处流通,像王云楠一案,输送入京为高官取乐,这是走的暗处的途径。但还有一类,是由上面统一伪造籍贯文书,挟持流窜各地,为运膏之用。
  这些女孩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运膏?
  陛下当政以来,严禁阿芙蓉流通,各地关隘检查更是严格,所以他们想出了这么一个歹毒的法子。郑绥声音冰冷,以鱼肠等材料制作肠袋,内存阿芙蓉、五石散、回神丹等禁物,让这些女子吞咽下去,等避过检查再通过排泄排出体外。但以身体为皿,一日之内禁食水,一旦肠袋在腹内破裂,必会中毒而死。
  郑绥顿一顿,当日折冲府追缉将至,罪犯将李稻穗之内的四名女子杀害后,恐怕她们腹内的肠袋为官府所获,所以才破开四人腹部,将禁物取出。但其中一个女孩腹中肠袋已然破裂,致使中毒,所以在她胃部留下阿芙蓉膏的痕迹。
  萧玠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郑绥手臂微抬,是随时搀扶他坐下的准备姿势。但萧玠没有再动,他也没有擅自上前。
  片刻后,萧玠再度开口,感觉喉咙有些肿痛:你说这些娘子分为两类还有一类呢?
  还有一类,不在今日这些人里。郑绥眉头微皱,据里面几位娘子所说,她们被送进来的时候,居然先要验身。处子者单独拘押,再由人二次检查。
  检查什么?
  要给她们摸脉扎针,甚至摸骨,还要吃一枚丹药。郑绥道,据她们形容,小指大小,黑红色,味腥苦,吃完之后都会呕血。大多数人呕出黑血,被送回来,和非完璧的一块作为暗娼经营,有极个别的女孩呕出鲜血,便被领走。领走之后,再没有出现过。
  萧玠皱紧眉头。
  看来蜃楼还要专门挑选一些符合某种条件的处子,他们的目的何在?
  仵作这时放下刀剪,脱下手套,问:将军刚刚说到,被倒卖的娘子里专有一些处女?
  萧玠和郑绥一对视,忙走上前去,有什么发现吗?
  仵作神情凝重:今日这几具尸首,皆是处女。而且尸身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仵作揭开尸布,萧玠随他的手指看去,尸首左胸处已被剖开,几根胸骨也已经折断。
  她们的左胸被打开,心脏的几根大经络也被切断,切口非常整齐。从心脏颜色和刀口切割来看,她们应当是在濒死之际,由人开胸放了心血。
  萧玠脑中一响,喃喃道:濒死之际?
  仵作面露不忍,是,这几具尸首全身上下只有左胸一处创口,只怕是凶犯为了保证血液新鲜,活活剖心取血。
  萧玠一个踉跄,全靠郑绥眼疾手快架住他才没有倒地,一低头,眼泪已扑簌簌落下。郑绥要劝,他已狠狠擦了几把脸,牙齿仍上下磕碰着:取处子的心血心血能用来干什么?入药,巫蛊,还是青春永葆?
  手段残忍,目的混沌,断是邪术。郑绥咬紧后牙,扶萧玠在椅中坐下。萧玠猛地抓住他,问:她们有没有见到蜃楼的管事,有没有追查到相关人的行迹?
  郑绥道:这就是臣要禀奏的另一件事。尉迟将军带人沿地道探查,发现尽头通向郊外一座荒庙。据众娘子所述,蜃楼焚烧之夜,有一众管事自此而出,其中夹杂一个年轻郎君,按形容衣着,应当是汤惠峦无疑。
  我现在就给陛下修书。萧玠霍地站起来,让此等罪人立于朝堂,我有何颜面再见天下百姓?
  他尚未迈开步子,已经生生停住,喃喃道:对,汤惠峦才走一日,现在还追得上不能等召还的圣旨了,我这就写信,让鹏英携此立即返京,最好能抢在汤惠峦之前进宫面圣!若能抢占先机,就能牵制他们下一步行动,就算以欺君罪论她的女儿身,如此也算将功折罪!
  萧玠看向郑绥,但在崔家
  我已经托付母亲,请她多多照应。郑绥顿一顿,我们商议过,暂时不会和离。
  萧玠颔首,如果和离,她就成了所谓的弃妇,不光群臣要撕碎她,只怕崔家也容不得她了。鹏英虽不惧人言,但还是不要授人口舌之柄。等这事平息,你们再和离,以后你再娶妻,若怕说不清楚,叫我来,我同嫂夫人解释。
  郑绥一直平静,直到最后几句,眼睑突然颤动两下,到底没说什么,只应是。
  既如此,萧玠立即修书让崔鲲携带,又派一支龙武卫队护送她返京。夕阳之下,空气微红透亮,潮州城宛如漂浮羊水之上。崔鲲束好包袱翻身上马,形状姣好的眼睛却射出剑锋般的光芒。她没有多说什么,用力握了握萧玠的手,目光又递到郑绥眼中,得到他回应的郑重。接着,西风中抽响一声马鞭,白马四蹄飞动,震开滚滚红尘。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血浆般沉重的空气已然昭示,崔鲲将孤身面对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而她举起马鞭,像她无数次举起献策之笔、判官之笔、代天所握的生杀之笔一样,对整个长安城展开一场绝地的冲锋。
  经过安抚,女孩们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也有家人登公廨前来认领。一时间哭声震天,闻者落泪。阿萝父母也来认女,只是阿萝刚刚生产,无法行走,便由郑绥将她抱上轿去,专程送回家中。
  连日忙乱,萧玠已然耗尽精力,一回屋,见沈娑婆坐在床边拨弦,心窝里蓦地涌出暖意,轻轻叫:七郎。
  沈娑婆放下琵琶,向他张开手臂,笑道:看把我们累的。
  萧玠从床边脱下鞋,卧在他膝上,问:你今日去忙什么了?
  还在改曲子。两人剖心那一场,所有丝竹都不要了,就让他们静静地说话。他手中拂开萧玠颊畔碎发,轻轻别到耳后,臣和那园子主人讲好了价钱,明天就去摘梨子,后天给殿下熬梨膏吃。
  他声音轻柔地,萧玠只觉浑身松下来,迷迷糊糊道:怎样都好你陪着我,怎样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