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突然,她喉声低沉,如雷将至:看二楼楼头,豺狼之前,那头两面之兽。
  萧玠望向二楼,楼边凭一男子,白脸红额,实玉面狐狸一头,发髻后梳,遮掩脑后另一副面孔。其言笑款款,从一狼手中接杯,一豺为其倒酒。酒液倾注,青光闪烁,如人血含毒,蛇蟾吐唾。
  萧玠惊道:是汤惠峦么?
  尚不待崔鲲答复,狐狸已饮空杯盏,喉结吞吐滴溜溜。
  萧玠一颗心凉了半截,当朝官吏,入此楼如入家门,饮此膏如饮美酒。何愁此香毒不能流窜天下,安知庙堂无作罂粟之宫!
  萧玠神魂不定间,已听玉面狐狸汤惠峦道:如此美物,只沦于山野,难免可惜。
  那豺道:非也非也,此物流传之广,便如秦大公之艳情诗,皇太子之春宫图。下至草泽,上达天宫。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汤惠峦奇道:天宫严禁,如何流入?
  豺一拍胸脯,正要开口,那狼又满一杯递去,道:别说天宫,只看朝中便知一二。朝中世族比之前代,虽已式微,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温国公杨氏,嘉国公虞氏,太子师夏氏,老将门许氏,当红的郑氏,断根的王氏,更有那在野的岑氏杜氏,凋零的张氏汤氏。这诸公诸氏,焉不知膏为仙物?只问郎君,本家零落至此,岂不欲成仙乎?
  玉面狐狸满饮此杯,笑道:愿乘彩气渡仙风,送上青冥击玉钟。
  楼下,萧玠对郑绥道:人赃并在,立即擒获。
  郑绥道:如今行动,岂非打草惊蛇?
  萧玠急道:今日汤惠峦走脱,来日告他,便是空口白牙。他是京官,还要返回长安,只怕流毒朝野,祸及陛下!
  郑绥不再犹豫,当即道:我上二楼。
  崔鲲也道:你上左侧,我上右侧,两路包抄。请殿下立即出楼,率领龙武一举拿下。
  萧玠不敢耽搁,匆忙出门去寻埋伏不远处的尉迟松。找见人正要讲话,尉迟松突然双目圆睁,冲他身后叫道:火!
  萧玠转头,见顷刻之间,蜃楼楼头青烟滚滚,青色火苗卷满楼身,随风上卷数丈之高,宛如青鳞巨蟒长尾飙舞。
  萧玠高叫:先救人!
  荒野远离水源,又多草木,一场大火止息后,那巍巍高楼只剩半截,一片飞灰里,像个旧烟囱。一地灰烬闪着荧荧青光,残余的青火苗钻来钻去,像腐肉里长出来的蛆。
  一时之间,月亮畏火掩面,洒向凡间的青色容光尽敛,像收回一个术法或圈套,叫深深夜色里,满地禽兽俱还人形,哭哭啼啼,战战兢兢。
  残楼坍圮,滚滚烟灰,萧玠掩住口鼻,不顾人拦,快步冲向废墟。他拨过一个又一个人,喉咙发堵,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吸了太多烟尘,终于忍不住弯腰呛咳,在咳得泪流满面之时,突然听龙武卫大叫:小郑将军!
  萧玠顾不得其他,快步冲上前去,被郑绥一条手臂牢牢抱住。萧玠握紧他臂弯,急声问:你没事,鹏英呢,鹏英在哪里?
  郑绥扶住他,道:鹏英无事,但在膏客里发现了
  话音未落,便听不远处有男人叫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你亲堂叔,你真要抓我?
  萧玠转头,见龙武卫的团团包围圈里,无数膏客淫乐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其间一个男人怒目圆睁,浑身散发阿芙蓉膏经过炙烤的青黑气味。他对面,崔鲲脸沾烟灰,挥手喝道:拿下!
  好,好!好一个大义灭亲的崔使君!男人看见萧玠,宛如看到一朵新绽罂粟,目光好似一双青色鬼手。他被龙武卫叉在地上,用响彻荒岗的声音喊道:太子殿下,草民要揭发崔鲲的欺君大罪!她不是什么崔刺史崔相公,她是这位小郑将军的妻房,是清河崔氏的三娘子!崔燕微男扮女装科举入仕,欺君大罪罪无可赦!请殿下莫要徇私,扣押处置!
  第86章
  人犯崔渝,清河崔氏旁支,的确是崔鲲堂叔。当年跟随细柳营南下,在潮州安家落户。
  时近三更,潮州府狱仍灯火通明。崔鲲已更换官服,在折冲府卫队卫护下走进牢狱。
  崔渝一见她便哈哈笑道:侄女,你纵使穿上这身官服官帽也做不得男人,可别贻笑大方了,我都替你娘丢人!
  卫队长当即跨上前,拎起崔渝衣领就要扬手,已被崔鲲喝止:住手。
  她神色不更,从椅中坐下,堂叔自己招吧,是来买,还是卖。所为之事,是淫乐、赌博还是阿芙蓉膏?
  崔渝被掼在地上,冷笑一声:你欺君之罪尚未判定,就这样狐假虎威。崔燕微,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陛下一日未下旨罢免,我一日是潮州刺史,管辖潮州境内诸事,自然,也有权锻炼潮州狱所有人犯。崔鲲道,笞板已经备好,就看堂叔是不是非要吃这皮肉之苦了。
  卫队长会意,命人将刑具抬到跟前。一条长凳,外有两条长板,只是狱中昏黑,看不分明。
  崔鲲问:是什么杖?
  卫队长道:是小杖。
  崔鲲看向崔渝,解释道:古时笞则用竹,今则用楚,这楚指的就是荆条。堂叔如何也是崔氏之后,寻常小杖只怕配不上门楣。
  卫队长会意,卑职换大杖来。
  崔渝听要受杖,当即叫喊:我是你堂叔,你打我是不孝!咱们陛下的新律里可特意写了,犯不孝者杖责下狱,更别说你的官职能不能保了!
  崔鲲含笑道:堂叔还记得新律。那堂叔记不记得新律对嫖客赌徒食膏者的惩处?
  崔渝浑身一紧,只听崔鲲冷声开口:堂叔若不记得,我背给你听。新律卷四增补第二十条,持阿芙蓉膏不满四两、食膏、与他人膏、从医骗膏者,杖三十,锁系游街,抄没膏资。持阿芙蓉膏不满十两,游街如故,杖六十,罚银五十两。如果容留他人食膏,损伤的可就不只皮肉。
  崔鲲敲了敲桌案,堂叔,这蜃楼总不会是你的产业吧?若是,您也放心,就算诸位兄弟赶不到,你我叔侄一场,我也会为堂叔张席收尸。
  崔渝直觉汗如雨下,里衣已经黏在后心,犹强自叫道:你放肆!我清河崔十八郎,岂是如此凶恶之徒!
  这么说,蜃楼卖膏者与你无关?
  自然无关!
  有何凭证?崔鲲道,堂叔说自己不是蜃楼经营者,那它的主人是谁?
  崔渝叫道:肯定是万千家底,如何也不是我!
  崔鲲道:你见过他?
  崔渝虽不肯折颜向她低头,但惧怕刑狱,道:粗略见过一次,不知是不是大东家,但怎么也是个管事。
  是男是女,什么形容?
  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个头中等,不算年轻,如何也是个中年人。
  看不清脸。
  崔鲲继续问:他讲什么话?
  官话。
  什么口音?
  没有口音,地地道道的雅言正音。崔渝道,要么是中原大家,要么就是专门有官话师傅教习过,如何也该是高门大户,可不就万千家底么?
  崔鲲问:堂叔是如何看出他是东主?
  崔渝道:蜃楼高有十层,第九层就有人看管,第十层更是没人能进,专门有一把青铜大锁关着。我上个月来,吃了两杯,就看见第十层门开,出来个戴斗笠的人。心里好奇,等他下楼时跟过几步,听他和几个娘子说话,像察觉我跟着,人又多,一会就没见着了。
  崔鲲微微皱眉。
  这些消息不能说没用,可连面貌都瞧不见,用处不大。
  崔鲲冲卫队长道:再点盏灯。
  她便拿了卷画像上前,从崔渝面前展开,问:这个人,堂叔有没有见过?
  崔渝仔细辨认,道:这不是汤家的二郎吗?
  崔鲲循循善诱:他也在楼中?
  崔渝皱眉,什么楼中,这不今年的新科榜眼、新任的户部员外郎吗,打马游街谁没见过?这小子也算一表人才,却叫你压了一头。你也是胆大包天,不顾欺君大罪,竟敢这么抛头露面!要不是认识你的都是自家人,但凡有个外人叫出来,容得你小命留到今天?
  崔鲲收起画像,道:那堂叔今天公然叫嚷,是奔着我的命去的。
  崔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叫道:是你要拿我啊,崔燕微,是你这个不肖之女不仁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