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她见萧玠吃惊的神色,笑道:这位假王云楠越狱当夜,嘉国公父子曾到他的府上。王府聚众不在少数,但独这二人,陛下没有发落。或许嘉国公所见所闻能够对案情有所助益。而且臣听闻,殿下与世子相识虽短,但交从甚深。
  崔鲲看着萧玠的脸,明明她才是那个吃过酒的人,但脸颊泛红的却是萧玠。
  她缓缓道:殿下想要世子与案,是否心中有私。
  萧玠听到自己胸口里扑通扑通地跳,他吞咽一下,方道:是。
  他顶着崔鲲目光,深深呼吸,继续说:我相信世子的人品,所以希望他能参与其中,一方面给予助力,一方面如果他是忠臣,就此以示忠心。京中有关虞氏的流言已起,我受过流言之困,不希望无辜之人再遭其害。
  如果,不是无辜呢?崔鲲问。
  我已经替卿请旨,若有意见相悖之处,卿可以和三司合议,暂停我旁听之权,也可以直接越级上呈天听。到时候就算我有心回护,陛下也会严惩不贷。萧玠看着她的眼睛,我心中的确有私,也不会叫私情妨碍公义。不管是他,还是旁人。
  他抱袖深深一躬,但请鹏英放心。
  崔鲲看着萧玠头顶的玉冠,没有发出声音。
  她判断出,这是一个优缺点都非常明显的储君。他包容、善良、智慧,但容易动感情。
  只要适度,感情不会成为统治者的瑕疵,也只有感情,才会让君主跨越阶层,为远离自己生活的百姓考虑。但同样,一个优秀的统治者,感情绝不能超出理性。
  沉默中,萧玠并没有起身,仍保持一个揖礼的姿势。
  终于,崔鲲整理衣袖,相对而拜。
  她的妥协并非退让。太子是否会感情用事她还无法定论,但她知道,他的父亲绝对不会。这样重大的案件不是他磨炼太子的好时机。皇帝让这样柔软性格的儿子参与其中,一定有相当的考量。
  臣崔鲲,谨遵钧令。
  ***
  翌日,萧恒下达监制火炮的旨意,嘉国公世子为首捐银千两,又献新式兵器图数幅。皇帝议监造一职,朝野传闻,圣心暗许这位世子爷。虞闻道又常伴东宫,眼看着就要成为炙手可热的一朝新贵。
  让萧玠没想到的是,崔鲲居然和这位热灶上的新贵一起赶来刑部。
  萧玠看到虞闻道,有些惊诧,我原以为你近日空闲,才想让鹏英找你,谁知这两天就下了明旨监制火器这样的大事不容有失,你别分心。
  虞闻道笑道:臣只是捐了一笔钱,画了几张图纸而已。陛下要彻底革新兵械,臣就算为了殿下,也得冲锋陷阵摇旗呐喊啊。
  萧玠说:我见了那几张兵器图了,这就是你说的游手好闲?深藏不露呢,三哥。
  虞闻道笑道:雕虫小技,能由陛下圣鉴,是臣阖族的荣幸。
  崔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世子也不必过谦。陛下要改军制,必须要过世族这一关。世子肯激流勇进担当重任,所利不只在于旧式新式的军制,更在于世族民庶的政治。有世子这样的世族新贵,是大梁之幸。既然任命的明旨尚未下达,又有殿下作保,世子能者多劳,先把心放在这桩案子上吧。
  萧玠听她口气,有些了然:看起来,你们两个交涉过了。
  崔鲲将招文袋摘下来,从里头取出几封文书递给萧玠,节省办公时间。这是虞郎的口述,虽然有待查证,但依臣判断,没有大问题。
  萧玠翻看几页,心中猜测落定。
  虞山铖果然是为萧恒办事。
  他抬头对上虞闻道眼神,虞闻道耸耸肩,臣知道的只这么多。臣画过一张军械图,听从父命进献陛下后,陛下和臣父有过几次密谈,但其中内容,家父都语焉不详。直到王氏兄弟案接连处置,臣才意识到,陛下可能要通过臣父来了解世族动向,甚至制定计划。就像东宫摆宴那日王云楠抄家,臣父正是内应之一。殿下不信,陛下应该会给出答案。
  萧玠抓紧那几张文书,你为什么从没有提过?
  虞闻道笑道:陛下并不愿殿下卷入是非。只是如今情势,臣只能借此自证无罪。
  他虽这样说,但在场都明白,虞闻道向太子乃至崔鲲剖诚,一定是得到虞山铖的允许,甚至是要求。
  嘉国公府从暗中倒向皇帝,到明处转投太子,说明在皇帝和世族的斗争中,虞山铖做出了决定。
  虽没有人证物证,但可以作一份脱罪书。崔鲲从萧玠手中取过文书,虞郎,这是你的书证,如有不妥,下官是能追责的。
  虞闻道无奈道,就算瞧小郑的面子,我能诓你么?
  公堂瞬间静了。
  两息后,崔鲲停滞的手指重新活动,把文书放回招文袋中。她看向萧玠,发觉萧玠脸色居然有些发白。
  一旁,虞闻道仍仿若未觉,笑道:小郑临行前,你俩不是去户部登记了么?虽未举办婚礼,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和小郑兄弟一场,我诓骗谁,总不能骗到弟妹头上。
  夫妻。
  可能昨夜睡得不好,萧玠只觉脑袋有些飘忽,连耳朵也是,像滴进了油。他隐约听得崔鲲道:既是兄弟,想必游骑将军也同世子说明白了。将军对下官只是援手,报称下官随军,好让下官能迁居别住,准备科举。下官同将军秋毫无犯,如今下官已入仕,待将军还京,便去和离。
  她看着虞闻道的眼睛,下官相信,世子绝非抱守牝鸡之论的迂腐之辈。
  虞闻道笑了一声,又瞧瞧萧玠脸色,我的不是,本意只是揶揄两句,绝没有旁的意思,还请崔员外郎见谅殿下,殿下?
  虞闻道叫了几声,萧玠才回过神,冲他笑一笑,我更是没什么问题。
  崔鲲视线从二人中间打了个转,说:臣先去牢房,知会提审人犯。
  她脚步声远去,虞闻道也恢复一些平常姿态。他微微压低脊背,侧过身子,齐平视线地看了会萧玠,笑了笑,直接去拉萧玠的手。
  萧玠吓了一跳,发觉虞闻道打开他掌心,在看那道伤疤。
  虞闻道说:这么长时间了,殿下的伤口长得仍不算好。臣有瓶玉露膏,药性也温和,明天给殿下拿来。
  萧玠只说:不用这样麻烦。
  从前小郑给殿下捎这捎那,殿下可从没有推脱过。虞闻道拖长声音,臣自然比不上小郑同殿下少小的情意
  这边是衙门,随时可能来人。萧玠忙叫道:你别乱说!
  虞闻道倒像不明所以,他是殿下的伴读,如今又是皇亲,可不是少小的情意么?
  萧玠不讲话。
  只是臣没想到,对郑绥结亲这件事,殿下的反应这么大。虞闻道说,比崔娘子的反应还大。
  萧玠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说:我刚刚只是在想,如果奉皇五年,嘉国公在京,会是怎样的光景。
  虞闻道眼睑闪动一下。
  萧玠鲜少这样言辞尖刻,这对他来说,是比走神更严重的失态。
  他在害怕。
  被窥破心事的害怕。
  但他又如此聪慧,他为了掩饰恐惧而发的言论,未尝没有切中虞闻道的恐惧。
  虞闻道拱手道:臣父子二人,当为殿下肝脑涂地。
  萧玠看了他一会,声音有些叹息:三哥,永远不要欺瞒我。我发现一次,再不会相信你的。
  虞闻道举起手掌,愿与殿下击掌为誓。
  日色入堂,绽开一抹胭脂光,映在脸上,倒像寒冬冻伤的红痕。对视片刻,萧玠举起右手手,击在虞闻道掌上。
  这一会,衙役已经赶过来,殿下,人犯已提入公堂,员外郎请您前去旁听。
  萧玠颔首,虞闻道便请他先行,却听萧玠叫一声:三哥。
  萧玠一瞬不瞬地凝视他,陛下和嘉国公的约定或者说交易,你真的不清楚吗?
  虞闻道看着他,片刻后,说:是。
  萧玠抿了抿唇角,方才那点冷利的神情如同幻影,消散之时,柔软的神色又从他脸上浮现出来。
  虞闻道突然明白,那个誓言不是萧玠索要的东西,而是他给出的东西。他用一句誓言就轻易换来了萧玠的信任。从今往后,自己任何一句话,萧玠都不会置疑。
  萧玠终于对他笑了:那一块去瞧瞧吧,希望这张嘴能吐出点我们想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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