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太子的回复。
  皇帝新婚的内情无人得知,但阿子知道,他向儿子解释过一次。
  立后翌日,皇帝陪太子用饭。师父秋童从厨房捧来一只八珍煲,取用海味八种,是太子幼时极爱吃的,但皇帝因其靡费,许多年不叫做了。阿子捏住裹锅边的软布,一接手,便有一股鲜香扑鼻。他侧身避开帘子,走进阁子,太子正站起身给皇帝倒酒,垂脸道,恭贺阿爹新婚之喜。
  一会,皇帝的声音响起。他说阿玠,阿爹和皇后只是成亲,不是夫妻。阿爹不会做对不起阿耶的事。
  对着儿子,皇帝不好把话说得太糙,但这样就留下了想象的余地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是夫妻,是指没有夫妻之实,还是有了实处,但在心里留给其他人位置?
  是以太子听到这汤药指向房中的暗示,愣了一会,问,果真吗?
  阿子道,奴婢从师父那儿打探的消息,应当没有岔子。
  太子点点头,一会便笑了,那笑容像一枝本当枯萎的昙花,强行做出绽放的姿态来。
  太子道,陛下圣躬安康,我便放心了。
  你不是传了消息回去,殿下不信?秋童的声音响起。
  阿子一个激灵,正冲见红墙上自己的影子,像撞了个鬼。他道:殿下哪能不信呢。只是宫中也传得厉害,说陛下这次进补,是打算同皇后殿下绵延皇嗣了。
  秋童唔地一声,并未作答。阿子从他脸上察看到一种残忍的冷静。
  秋童道:叫底下人管好舌头,这些风言风语再传到殿下耳朵里陛下仁慈,我却不是手软的。
  阿子连忙应是。
  秋童瞧他一会,道:你小子,有话赶紧问。只这一次,烂在肚子里。
  阿子默了,片刻后,方喃喃道:师父,我只是不明白,殿下的生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叫史笔绝口不提,叫宫闱讳莫如深,叫皇帝忍痛相割之后,数年如一日地魂牵梦萦。
  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留下的全部痕迹,只有一个太子而已。
  阿子抬头,见秋童正眼望青天,那目光叫阿子有些恻隐。秋童嘴唇蠕动了一下,阿子已经道:师父,我不问了。
  秋童笑道:你倒颠三倒四起来。
  阿子道:我怕真知道了,再也伺候不好殿下。
  秋童默了片刻,道:是,你须记得,殿下最不要人可怜。
  阿子应一声。
  秋童重新迈开脚,红墙上的鸟影也像树叶子,被脚步刮起一阵子。他嘱咐道:陛下的意思是,等殿下大好,便请朝臣家的郎君娘子一块进宫,陪殿下热闹热闹。到时候要跑动的不少,你早些来,把流程东西都认一遍。那些炭别舍不得点,用完了再知会我,我再使人送来。
  阿子答应,旋即又发愁道:只是这春寒倒得厉害,库房里的银骨炭都用光了怎么好?
  秋童笑笑,傻小子,哪里的炭能一攒攒九年呢。
  第28章
  春日气候渐暖,东宫那棵枯死的梨树竟发了新芽,至三月底,树上已零星绽了几束梨花。恰逢太子病愈,宫中皆洋洋喜气,认准这是太子康复的休征嘉应。连萧恒这从不信鬼神的人都以此为信,应祥瑞之兆,太子宫中多放一个月的月俸。
  梨花的生命放到第三天,萧恒于东宫开宴,召诸子弟入宫以伴太子。
  一早阿子便传来消息,太子尚未服药,待一会才能出席,请诸位郎君娘子随意逛逛,稍作等候。
  众人还有些拘束,郑缚已带头笑道:东宫园子最好看,还有不少前朝养下的丹顶鹤,都在池塘旁边,大伙一块去瞧瞧。
  郑氏兄弟如同太子心腹,这位小小郑一开口,众人也就松快一些,三三两两结伴而行。郑绥趁机拉住阿子,问:殿下早间的药不该是辰时便吃完么,怎么现在吃药?
  阿子道:陛下给殿下换了方子,现在这味是调理的药。
  郑绥应下,不再追问。
  这不太像他对待萧玠之事的态度。阿子只觉他今日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园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带头的明显是郑缚的声音。
  郑绥冲他一揖手,快步往园中赶去。
  一带柳树底,几个世家子弟正围着一个少年人。那少年未着绫罗,不过一领浅紫布衣,垂着脸,从脖颈红到耳根。
  郑缚正笑道:这不是汤二郎君吗?汤家人竟也受邀进了宫,陛下真是大人大量。
  一旁人笑道:郑二郎,这此汤非彼汤。当年汤住英谋逆案,人家二郎的父亲可是勇于举发,就这么坐到了礼部
  礼部什么官来着?
  礼部员外郎,堂堂的从五品官!
  郑缚拊掌大笑道:从五品,高官,高官!就连当年的汤氏,满打满算,哪里出过这样出息的子弟?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二郎,瞧你这副形容,颇有乃父之风!
  那汤二郎面皮涨红,低声道:郑二郎君,请放尊重。
  郑缚笑道:我们只是讲讲实话,二郎怎么生气了?令尊汤平昌汤员外郎不是汤住英的族亲么?当年若非汤逆发迹后顾念旧情,将你们一家接来京城,又给咱们汤员外郎捐了官做,二郎只怕还在樾州那穷山恶水里刨地呢。结果汤皇后被废,你父便将汤住英卖了个底掉,我只是替他可惜,养条狗都向人亲,这可不就是穷山恶水出
  郑绥赶到,正听到这句,厉声喝道:郑缚!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穷山恶水,出什么?
  众人闻声回身,汤二郎也乍着胆子抬眼瞧去,见一派碧翠的春色,簇拥出一个穿着素净的少年人。一见他,所有人呼啦啦拜倒,口中道:皇太子殿下金安。
  萧玠没叫人起来,问道:阿缚,你要讲什么?
  郑缚仗他宠爱,嘿嘿笑道:哪里什么,殿下,臣同汤二郎讲笑话呢。
  萧玠平日纵容他,如今却一反常态,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樾州曾以芙蓉美玉闻名天下,当年玉矿最盛时,樾州堪称江南之门户。哪怕玉矿已禁,樾州的菊花和锦缎也是九州一绝。樾州若算穷山恶水,那陛下所出的潮州并州,算什么?樾州汤氏算刁民,那二郎,当年陛下为朝廷通缉、各地逃奔,又算什么?
  郑缚到底小孩子气性,又从未被他当众训斥,红着脸叫道:汤氏怎能同陛下相比?殿下,汤氏当年为了做皇后的私心将你害成什么样子,你怎么现在偏帮他们讲话?
  郑缚。萧玠沉声叫他,连名带姓,恭让皇后是陛下的原配,私下议论,是大不敬。
  郑缚脸色发白,紧紧咬住嘴唇。
  萧玠看着他,怀帝在位时,曾以大不敬罪斩首讪谤贺太后者五十余人,连坐三族。我以为这个故事,你该听过。
  郑绥见他真的动气,忙俯身道:殿下,是臣教弟无方,殿下千金之躯,万勿动怒。又喝道:郑缚!
  郑缚浑身一抖,听郑绥叫道:还不快向汤郎赔礼!
  郑缚自幼被从手心捧大,大哥对他异常看顾,萧玠也是和颜悦色,如今两个人一齐发作,他第一反应竟不是君臣之分,而是两个人变脸来维护外人。一时小孩子脾气上来,竟不认错赔礼,不待萧玠首肯,站起来掉头跑走了。
  众人皆晓得,杨夫人怀郑绥时胎相不好,便带了长子回山清水秀的老家养胎。因生产时难产亏损,又过了几年才带两个孩子回京。别说郑绥已长成大孩子,郑缚也满地跑了。因郑缚生得不易,一家人总格外疼他,也因着郑绥的缘故,萧玠也当他做自家弟弟看待。却不料这位郑二竟被惯得天高地厚,都敢给储君甩脸子。
  这也大出郑绥预料之中,正要向萧玠请罪,已听萧玠叹口气,道:绥郎,你起来,大伙都起来吧。
  萧玠走上前,亲自将汤二郎搀扶起来,问:不知汤郎名字?
  汤二郎躬身道:臣贱名惠峦。
  萧玠回忆片刻,惠峦,我听闻樾州有座菊山,以绿菊称闻,一到重阳漫山遍野,曾用的古名就是惠。汤郎的名字,可是取自这个惠山?
  汤惠峦道:殿下博闻强识,正是如此。
  萧玠含笑道:樾州物华天宝,好风物,好地方。劳累大家久候,咱们先开宴,一会再来逛。
  众人纷纷应是。萧玠一举步,郑绥已然会意跟在一旁。萧玠低声道:你叫人去找找阿缚。
  郑绥道:是臣管教不严,他才敢犯上冲撞。殿下保重玉体,等散了宴席,臣押他来同殿下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