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秦华阳应声,将陈子元搀扶起来后又听秦灼吩咐:带你阿娘回去。
  秦华阳不敢多言,朝秦温吉挤眼。秦温吉看他一会,自己拔腿就走。
  她一走,秦灼才扶住膝盖,从桌边坐下。陈子元见他神色不对,忙要喊郑挽青,秦灼冲他摆摆手,一会你陪我回去贴剂膏药,帮我按一按。那几个穴位你还记得吗?
  陈子元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讲的是什么,道:约莫记得,当年还给了我一张画穴位的图。我叫人找找。
  秦灼应一声,陈子元见他那样,又忍不住啰嗦:阿寄出生后你这腿就更不成了,平日连马都少骑,就算真去,也不能跑成这样,还当年轻的时候呢。
  秦灼只问:查出来了吗?
  陈子元道:温吉已派全体虎贲封城追查,但有消息,立即回禀大王。
  没有活口?
  陈子元叹道:哥,你也知道咱们阿寄下手何况这回属实凶险,要真剩个带活气的,只怕阿寄就回不来了。
  几个?
  五个。
  秦灼颔首,割了脑袋,悬在城门示众。尸体丢去喂狗。
  成。陈子元咋舌,不说别的,阿寄的确是个练武的料子,这点是随
  陈子元骤然噤声,去瞧秦灼。秦灼面无表情,转头看着秦寄。陈子元不知他在秦寄脸上看到的是萧玠,还是别的什么人。
  残月高悬之际,秦寄依旧没有苏醒。陈子元走进殿中,见秦灼手边的汤粥已冷,碗箸一动未动,正要劝,已听秦灼问:朝中来问什么?
  陈子元道:几个大贵族听了风,联合神祠的诸位宗伯宗姬,来打听你还要不要北上。
  还要不要。秦灼问,没问少公的伤情?
  问了一嘴。陈子元道,大王,咱们朝中说太平是太平,但说安定也没有多么安定。我是你妹夫,更是你兄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之前没了裴公和褚鉴明,朝中已经很不满了。你那一段谁的话都听不进,还跟着搞变法那一套虽回来了,身体又大不如前,没有温吉弹压,那几个不知道掀起多大的风浪。更别说光明宗这一块,原本是由掌管神祠的大宗伯统管,但秦善篡位弑杀大宗伯后,这位置便一直空悬,你统揽起来也是应当应分。但你晓得,秦人对光明王的虔诚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你如今若走,何止国无君父,只怕更是渎神。阿寄未醒,朝廷和神祠再两方胁迫,那得是多大的乱子
  秦灼说:我可以立即选立新的大宗伯。
  陈子元叫道:大王!
  秦灼继续道:这件事交给你,你按照旧制,征集十五岁以下男孩的姓名生辰,用金签选取十名圣童。然后安排他们在光明台讲经布告,由臣工一同评断。
  陈子元脑袋都快炸了:这么急急火火的,你让我搞?在南秦宗教权只怕比大公权位还尊重,你这么让出去,岂不是埋下个心腹大患?
  秦灼道:你也要拦我吗?
  陈子元叹道:哥,你真的觉得阿寄出事,是温吉动手吗?
  秦灼默然。
  陈子元道:阿寄是温吉的亲侄子,她为了你也不会真干出什么事,但旁人就说不准了。不管是为了拴住你,还是对储位生了异心,阿寄的命在他们眼里,就是条命。再说选立大宗伯这件事,就是吊出去一块肥肉,那些人可能不动心思?万一新的大宗伯叫他们笼络在手,后面的事怎么办?你还真去了长安不回来了?就算你不怕温吉做秦善,但你就不怕,阿寄变成第二个你吗?
  秦灼身躯微微一震。
  陈子元忍不住道:我知道你惦着萧玠,走了八年你就惦了八年,可大王,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他许久没有听到秦灼答复。一抬头,见秦灼垂头坐着,月光淋了一脸,胸前两道洇迹,如同两行血痕。
  第二天太阳高升,秦寄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郑挽青检查他的一应用具,从炉子里找出用药的痕迹。
  秦寄的生命被当作警钟敲响,明白地告诉秦灼,他一走,秦寄就会死。
  刑讯,救治,沉如死水。像回到奉皇五年,萧玠的那场重病。
  进出来往的脚步声中,秦灼坐在椅中,如同木胎。
  终于,郑绥踩着第二日的夕阳拜见,请示他的最终决定。
  秦灼坐在秦寄床边,掌中拢着他冰冷的手。秦寄向来体热,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暖不回。他看着秦寄的脸,久久,垂下两行眼泪。
  郑绥又叫一声:大公。
  秦灼替秦寄掖好被褥,站起身,走到郑绥面前,扑通跪倒。
  郑绥忙跪倒搀扶他,却被一股力量牢牢抗住。秦灼紧紧把着他双手,脸几乎埋在胸前,叫道:郑郎。许久,他哽咽道:郑郎啊。
  郑绥明白了。
  他搀扶父亲一样,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想倒碗热茶,一摸桌上茶壶已冷。他从秦灼面前蹲下,握住那打颤的双手。这一刻,他眼前却是临行之前,萧玠始终牵连他的手指。那样神智不清的托付。
  郑绥哑声道:父子连心,大公的苦处,殿下明白的。
  清晨,郑绥的马蹄远离王城时,一缕阳光入窗,将金辉洒在秦寄脸上。秦灼抬头,在近乎眼盲的强光里站起,直直走向外殿的光明神大像。他没有定很久,只一会,便抓起香案上的匕首,拔出一线寒芒。
  ***
  萧玠睁开眼睛,依旧是冰天雪地,在风中,他听到身躯发出枝叶的簌簌摇动声。
  第七次。
  他这么想着,静静等候。果不其然,不多时,他再次感受到山体的剧烈震动。在隆隆作响的马蹄声里,他听到土石崩落的声音。
  夜空底,悬崖上,一人一马飞奔而来。踩踏之声渐近,整座山崖如同热汤溉堆雪,渐渐震颤,渐渐破裂,在马蹄高跃的一瞬彻底坍塌。
  那人跌落悬崖之前,萧玠如有预判地,冲那个极速坠落的黑影张开手臂。
  巨大的坠地声中,响起骨骼碎裂之声。
  萧玠感觉自己被砸成肉泥,全身的鲜血涌出,流满雪地。他的血流出身体又灌回身体,像重新变成胎儿,浮在血腥味的羊水当中。那血光闪烁着金色光辉,跟随鹅毛大雪,一股一股涌入他鼻腔口腔。脱胎十六年的萧玠早已退化掉洑水的本事,在这生命的血海里,他大声呛咳起来。
  他吐出口什么,一瞬间,像有一拳往他心口一砸,砸得他浑身一弹,从冰天雪地的异世弹回春暖花开的人世。
  萧玠在睁开眼睛前,先听到满世界嗡嗡作响的声音:杯盘撞翻声、拊掌声、脚步声、大笑大哭声,有人口齿不清地急声喊道,太子醒了请郑先生,快请郑先生,太子醒了!
  萧玠茫然睁着眼,好久,才从一团强光中看清一个人斑白的两鬓,和泪流满面的脸孔。
  他喃喃、无声地说,阿爹,别哭。
  ***
  二月中,南秦医者郑挽青入京。月底,皇太子苏醒,可进水米。
  萧玠醒后便要拜谢郑挽青,郑挽青拦住他,道:殿下,是有人拿血救了你。
  萧玠垂首,看向腕间铜钱红线,泪落潸然。
  待萧玠睡下,郑挽青走到纱橱外,萧恒正在等候。见他来,萧恒不作他言,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萧恒此举堪称惊世骇俗。郑挽青却如同意料之中,自己避到一旁,没有阻止,也没有搀扶。
  萧恒扶膝站起,躬身道:先生医术精湛,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郑挽青淡淡道:受人所托而已。
  萧恒默然片刻,方问:秦公好吗?
  郑挽青对他们的内情多少知晓,道:陛下若有心肝,也不该问出这句话。
  萧恒静了一会,道:阿玠既已转好,请先生转告,别叫他太忧心。也请先生多看顾,他胃里和腿上的症候再不保养,再上年纪,要受罪。
  郑挽青道:陛下放心,公夫人虽是一地之主,却也体贴冷热。何况有少公在膝下尽孝,大王为此天伦之乐,也会善自珍重。
  萧恒点点头:那就好。
  郑挽青看了他一会,纯然奇怪:我听闻昔年故事,原以为梁皇帝割舍如同剜疮,如今一见,却是早入膏肓。真论起来,倒是大王比你要强一些。就算陛下你当年壮士断腕,如今看来,又有什么益处?
  萧恒静了一会,说:先生也说了,他现在,比我强。
  郑挽青从怀中取出一封纸笺,道:每逢上元,大王都要新手做一盏灯。据镇国将军所说,今年没做完便吃得大醉,这是醉中作的。陈将军托我转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