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萧玠道:你觉得查出此人,我就清白了吗?
  阿子一愣。
  萧玠笑道:这只能证明宫中宫外有所勾结,可这件事还是我做的。而且个中理由,我还是不想说。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说他们是看不过陛下有意徇私才冒死举发,还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好名声呢。
  他把药端在手里,叫那暖意温和手心,阿子,如果陛下得知行宫里可能有内鬼,他会怎么做?
  阿子道:肯定得先把殿下接回去,然后得查个水落石出才
  阿子骤然噤声。
  萧玠定定看着他,是,陛下不会把我放在这等险地里,一定会接我回宫。朝臣会愿意吗?天子执意开释一个待罪的太子,这样明显一个短处,他们怎么会抬手放过?
  阿子哑然,陛下断不会叫殿下受委屈的。
  萧玠笑了笑,这才是我最怕的事。
  我怕陛下为了我,朝他们低头。
  萧玠望向汤药,碗底沉着他漆黑一张脸,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他轻轻说:阿子,一个儿子,怎么能让父亲为自己摧眉折腰?
  ***
  翌日清晨,萧玠正诵经,听得不远处响起鼓吹之声。他和沈娑婆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诧然,起身出屋时,看到连天华盖高过红墙。
  十二面龙旗高扬天际,往后是车队盖顶的装饰、各色旗阵,再往后,是遮蔽玉辂的羽扇。
  大驾卤簿,唯天子可用。
  阿子喃喃道:是陛下?可陛下出行从不用这排场呀。
  他话音未落,萧玠已快步冲到院中,听院外有人道:开门。
  是萧恒的声音。
  萧玠听到门外龙武应是,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他浑身一紧,忙叫道:等等!
  门外动作一停,紧接着,萧恒的声音再度响起:阿玠,是阿爹,阿爹接你回家。
  一瞬间萧玠鼻子一酸。
  他抬步上前,站在门前立住,几乎能听见萧恒的呼吸声。他望着那道朱红大门,像望着萧恒的脸。
  萧玠说:我不走。
  萧恒似乎也走到门前,一个几乎和他面对面的距离。居然只有隔着门,两人才会靠得这么近。
  萧恒劝道:阿玠,别使脾气,跟阿爹回去,什么事情我们往后再说。
  朝上的事我听说了。萧玠顿了顿,陛下专门启用天子仪仗来接臣,不就是忍无可忍,准备和世家再次交锋了吗?我若回去,陛下没了后顾之忧,打压起世族来还会对老师手下留情吗?
  门外陷入死寂。
  许久,萧玠才听萧恒道:你是个好孩子。
  萧玠额头抵在门上,呼吸急促。门外,萧恒连忙道:别哭阿玠,别哭。
  萧玠多想握住他的手,却只能紧紧抓住黄铜门钉。
  为什么非要这么和他讲话?有什么话不能和他好好说呢?
  半天后,萧恒才听见门缝间传来声音:其实我不想回去,不只是为了老师。
  萧玠低声道: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是你亲自下旨闭的门。现在还没有说法,你这么放我回去,那就是徇私。他们会揪着这个骂你的。阿爹,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吗?从前的皇帝大肆选妃要挨骂,你不想立后也要挨骂;他们任人唯亲要挨骂,你公平选士还要挨骂。你没做过坏事,可他们把你骂得十恶不赦。我不想他们再骂你了。
  萧恒深吸口气:阿玠,我是你爹。我就该护着你,好吗?
  就算是臣做错了?
  你做错了吗?萧恒问,你是我儿子,我不知道你吗?
  门里没有答复,萧恒沉沉呼吸一下,缓声说:阿玠,阿爹全部应付得来。你不怕,咱们回家。
  过了一会,萧玠的声音再度响起:阿爹,如果你应付得来,我们会这样隔着这扇门说话吗?
  萧恒哑然。
  萧玠靠在门上,一门之外,青天下的华盖流苏徐徐飘拂,影子落在他脸上,像一道虹光的阴翳。光明不是不想照亮他,但每次都会把他抛进黑暗里。这是他的命。
  萧玠喃喃说:其实你们中间的事,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过。我一直以为你和阿耶两厢厌恶,但姑姑告诉我你们感情很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推行新法,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宁可罢官杀头也要奋力阻止,我只想你们都好好的。就像臣当初离宫,是为了老师。现在臣为了你,也不能回宫去。你不能再为了我背负骂名了。你是我爹啊。
  萧恒沉声叫:阿玠!
  萧玠笑了笑:阿爹,我不明白你,我不理解你,我也帮不到你。可是,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
  他退后几步,整衣,俯身大拜。
  罪臣萧玠,恭送陛下。
  第13章
  静室之中青烟缭绕,杨观音立在案前,仰首注目一幅观音图像。
  门一响,杨峥跨步走入,身上朝服未易。他不发一言,也燃一炷香插进香炉。
  兄妹二人静立许久,似乎全然陶醉在观音注视下。杨峥注意到,菩萨二开八合的眼底蓝光闪烁,目光照耀处像一群蓝鹊凌空飞下,它们如受感召地直通杨观音面前,搭建一道沟通圣凡生死的蓝色鹊桥。只要他妹妹心念一动,当即能登到那座蓝桥上去,随时随刻,随处随地。
  却是杨观音先开口:听说天子去了行宫。
  杨峥不料她问这桩事,微微讶然。
  杨观音微笑道:哥哥,我的耳目不只是我的。我得替她听着看着。
  杨峥抬头端详观音面庞,叹道:陛下要接太子回宫,但太子不肯回去。
  他顿一顿,天家隐秘本不该由臣子议论,但你记不记得秦君?
  杨观音颔首,见过一次,那时他与陛下很是情睦。
  杨峥一愣,你知道?
  杨观音笑道:哥哥,我有过心上人,我见过陛下看他的眼睛。只怕东宫也与他干系匪浅。
  杨峥有些惋惜,陛下未曾直言,但对我没有刻意隐瞒。此番陛下开释夏相公,正是为着殿下的缘故。如今太子不肯回去,只怕是心存怨怼。
  杨观音没有立即答话。杨峥见她抬起眼睛,一种类似阳光的金光洒上她的睫毛,根根浸透,这时候杨观音比起他的妹妹更像一座金瞳金身的佛母宝像。
  佛母是母亲。杨观音没有嫁人,不会做母亲。
  杨观音说:我记得每年仲秋,东宫都要跪奉明王图,血抄明王经,朝中非议不断,东宫却未曾更改。但每日每夜,东宫都要晨省昏定,听闻陛下几次感恙,也都是东宫侍奉在侧,衣不解带,药必亲尝亲烹。
  她静静道:太子是纯孝之人。
  杨峥道:你觉得,太子不肯回宫,是要陛下心无后顾,背水一战。
  杨观音只说:哥哥既从朝上来,那陛下应当有了决断。
  杨峥突然警觉,他枯守空闺的妹妹有着异乎寻常的政治直觉。他敏锐察觉到,与这样一副脸孔的观音宝像日夜厮守,杨观音身上已经出现那理想甘露的点化之痕。
  他轻轻吸口气,是,陛下下旨,不日亲巡九州,自北至南,审理各州府贪贿之案。
  杨观音疑惑,天子巡幸亲鞫?九州全部?
  杨峥点头,全部。
  杨观音问:怎么不派御史?
  杨峥看向她。
  杨观音默然,与画中观音对视。
  上至簪缨朱门,下至九品县衙,老虎嘴里敢夺肉,苍蝇腿上能刮油。
  贪贿之风竟盛于此。
  杨观音道:陛下将朝政托付给哥哥吗?
  杨峥道:陛下复我中书令之职,并同夏公梧,辅佐太子监国。
  公私兼顾,独劳苦一身。
  杨观音久久不语,终于道:当今天子,难得圣君。
  袅袅烟气间,杨峥随她举头上顾,画上观音低眉,如同裴兰桥垂首含笑。
  ***
  萧恒带领辇轿来到行宫,那对太子的禁足之令便如虚设。萧玠固不肯出,萧恒没有再强求,这时他的行宫之居不再是惩戒而是保护。既如此,萧玠也得以自由活动。
  忆奴和妙娘正是在天子离去的当天下午再度步入太子居处。
  整段谈话秘密进行,时间不长不短。询问结束后,太子亲自送她们去角门。反倒是离去时忆奴问了句:听闻沈七搬到了殿下这里,却不见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