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子在含元殿上开启箱笼,大变出一个丰州刺史杨士嵘。
  杨峥是亲历过诸公之乱之人,李寒之死也给萧恒带来太过惨痛的教训:哪怕万人之上,也抵挡不了世族杀人灭口的疯狂。当皇帝诏令地方官述职的旨意下达时,杨峥当即派官轿走官道进京,同时藏进一口箱子,作为给外甥下聘的添礼返还长安。
  这也是他在最后一封书信里和萧恒议定的返京之途。
  而杨峥上朝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上了一份足有五十余人的地方贪贿官吏名单。
  朝野上下,莫不震动。
  这消息传来时,萧玠正坐在房中抄经,静静听完后没有过多表示,继续对一旁的何仙丘道:我位在东府,不好言论朝政,还是再说咱们的事还望判官尽快将行宫的进出簿子和人员造册给我送过来。近十日以来,各人出去都是为什么事由,我相信判官也能问个清楚。
  何仙丘忙道:不知殿下要这些东西派什么用处。
  萧玠抬笔舔墨,笑道:我吩咐,判官就去做。
  何仙丘道:是,只是从前也没这个章程
  判官不用拿合不合律搪塞我,几本不涉机要的册子我还是有权察看的。萧玠抬头看他,脸上笑意未褪,我虽禁足,陛下尚未废储。何判官,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违逆我了。
  他身骨娇弱,平日又和气,在何仙丘眼里不过天子荫下的一株病秧。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这秧苗竟已生出雪凌凌的枝节来。
  萧玠虽体弱,却不是任人拿捏之辈。
  何仙丘退下后,萧玠继续抄那本《明王》,尽用秦篆,很不好写。等阿子拿着册子,他才将手头一篇抄完,搁开笔道:你知道开门落钥的时辰,也清楚宫人日常出宫的事由,一块帮我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阿子应一声,疑惑道:殿下,咱们瞧这个干什么?
  查人。萧玠叫他搬个杌子坐下,行宫有内鬼。
  阿子大骇道:内鬼?
  萧玠徐徐颔首,我这两天和陛下怄气,里头事情没有细想。说到底,陛下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有隐衷未诉,陛下绝不会叫这件事传扬出去。可不过短短几日,这件事已经闹到朝堂上,还逼得陛下不得不将我禁在行宫。若没有里应外合,何至于此?
  阿子深吸口气:殿下,此处更不能待,咱们得禀报陛下,快些接您回去呀!
  萧玠道:我不走。
  阿子急道:殿下!
  我得把人找出来。萧玠沉声说,陛下保下我,显然不是大臣们乐见的。他们没能得逞,很可能要再有行动。我现在一走,这个人就揪不出来了。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不料理清楚,没脸去见陛下。
  阿子试探:殿下的意思是,朝中有人拿此事作伐?
  萧玠默而不答。
  阿子抿了会嘴,闷闷道:奴婢其实不大明白。这些大臣但凡要跟陛下抬杠,总要抬出殿下来和陛下吵架,说陛下一意孤行,从不为殿下考虑,陛下这么下去,是把日后的殿下做成个傀儡壳子。可没过几天,他们又要弹压殿下来压制陛下,就想看陛下为了殿下朝他们低头让步。他们护着殿下又欺负殿下,奴婢愚笨,实在看不懂是个什么道理。
  萧玠冲他笑了笑:何止你,这些事,我也不明白。
  他视线落在《明王》的封皮上,侧边早在入他手之前,已被翻得微微发毛。他轻声说:阿子,陛下身体并不好的。这些年他瞒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他很难做了。你相信吗?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怨怼陛下。很多时候,比起怨气,我更希望他好好的。
  日光入窗,明王经字迹如金。萧玠双手将经书放远,取过出入册子,温声道:好啦,你也不要担心。我到底是太子,他们不敢真对我做出什么事。当今之际是早些将此人揪出来,事态平定,我才能好过一些。
  阿子愁道:可殿下,咱们又不熟悉行宫中人,更不晓得他们有没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这么一个一个对,可不是大海捞针吗。
  萧玠问:给沈郎炖的药转送过去了吗?
  萧玠虽被禁足,人员也限出不限入,但吃用到底无人敢短,太医和汤药更不例外。
  阿子道:奴婢不能出门,托何判官送去的,这一会应当吃完了。
  萧玠点头,不再多问。
  不多时,院外突然响起门锁开启的声音。阿子只以为有什么旨意,忙迎向门口,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玠已走到门边,对那人拱手道:多谢沈郎肯来见我。
  阶下,沈娑婆盈盈笑道:那夜的琵琶,殿下还没和臣弹完呢。
  ***
  得知萧玠邀我前来是为了盘查线人,我有些哭笑不得:殿下,这没法查。
  萧玠显然没料到我这样讲,神色一怔。
  我继续道:要查人,总要有事由,有线索,至少有端倪。殿下觉得是有人和朝中勾结,那请问殿下,是教坊哪位乐者,勾结的又是朝中哪位相公?不说证据确凿,至少得有个怀疑对象吧。
  萧玠嘴唇张合,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叹道:现在既没有下家,又不知线人,查也是无从查起。再者,殿下就这样断定是奸细外报吗?
  萧玠问:沈郎的意思是
  我看着他,从前介入这件事的只有行宫中人,嫌疑自然在教坊里。可殿下别忘了,陛下刚刚来过。
  萧玠还没开口,内侍阿子已惊声叫道:沈郎,你怎敢这样揣测陛下!
  我忙道:内侍冤死臣,臣的意思是陛下驾幸之日不乏禁中之人随行,保不齐是他们口风不紧,或叫哪个大臣收买走露了风声也未可知
  我瞧见萧玠脸色,连忙跪地,臣罪该万死,只是臣绝无挑拨天家之意,望殿下
  我晓得。萧玠轻轻道,沈郎快起来,身上还有伤。
  我撑地起来时,萧玠神色似乎和方才并无不同。他笑道:陛下要废我,总不至于借旁人的口来诛我。就算他真有此意至少不是出了奸细,我也能安心。
  我难免有些震惊,殿下还是要查?
  萧玠有些自嘲,左右无事可做,水底捞针也是个活。
  他重新坐回椅中,继续校对册子。我这才后知后觉,皇帝在他心中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
  我叹口气,从他手中接过一本名册。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萧玠的愚勇和幼稚,这事的难度无异于飞天下海。几天下来,我相信他也不得不接受,他野心勃勃的愿景终究落空。但他的侦查没有因此停止,反而愈挫愈勇。我意识到,背后的那只手对萧玠来说不是重获清白的契机,而是能将他父亲推下悬崖的危机。我理解到萧玠对其父的忠诚。我更加不能理解他的怨恨居然和忠诚一孪同生。
  也是在这几天里,我确切意识到,萧玠的身体素质很不好。
  他的睡眠时间很短,每夜不过两个时辰,我常听到灯火下他隐忍的咳嗽声。一日两餐,他汤药却要日服三次。从前听皇太子多病,我总以为要掺了一半的夸张成分,如今方知竟非虚言。
  这样一个月下去,依旧没什么头绪。一日清晨伏案醒来,萧玠已从案前坐着,手指搁在名册上,却没有翻动。
  我叫一声:殿下。
  萧玠回过神,只笑了笑。
  我问:殿下在想什么?
  萧玠看着满案名单草稿,笑道:我的确不是做太子的料。这点小事都办不成。
  我道:说不定真的是殿下想左了,若没有奸细,自然查不出个所以然。
  萧玠喃喃:可我心里不安定。
  我道:殿下这是关心则乱。
  萧玠没再讲话,也没有再翻开那本册子。
  我便把话岔开,殿下先擦把脸吧,吃些东西也好吃药。
  萧玠倒很依从,起身去铜盆前洗漱。他将袖口挽至肘上,两只袖子仍有些空荡,我看他将袖边卷好,又将那串光明铜钱往上推了推。
  一个月来,我发觉他压根不像个太子,他没什么奢靡习气,对我们这些底下人竟相当得包容。至少一个月前,叫我和萧玠同案而食、一处盥洗这件事,天打雷劈我都不敢想。而如今不仅吃住一同,萧玠竟还将自己的用品分享给我。由于我匆匆而来,东西没带齐备,所用手巾胰子牙粉之类都是萧玠自己的东西。我本对他的宫廷日常有过一些浮华设想,但见他的取用竟都是寻常之物,便想起皇帝自个作风,倒也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