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傻x。我的声音从秦寄小老祖宗嘴里啐出来。他把虎头匕首夺下掼在地上。那座雄伟巍峨的铁皮房子突发心脏病般剧烈摇撼起来,连带神龛里从彼时就供奉直至今日的光明神大像也微微颤抖。
  政权继承人改变信仰的后果是极可怖的,历史知道我这位小老祖宗惊世骇俗的做派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废储风波。当然,没有废成。不然他就是我们家族唾弃的逆子杂种而不是我尊敬的小老祖宗。在他少年时代的某一个年头,他突然改变口风,宣布以南秦储君的身份继续供奉光明宗。就像我们不知道他怎么产生废除血祭的念头一样,我们也无从寻找帮助他观念的螺丝旋转方向的那根扳手。我只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他入梁为质的岁月,他和他的刺杀对象低头不见抬头见,并与他同树而出但异地栽培的果子长期置于一个培养基,他新鲜他腐烂他们相同又不同的果实香味发酵出一系列化学反应,完成并延续了从父辈开始纠缠的链式。
  八老太爷愤怒地敲击拐杖,向我父亲大声喊: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砰砰作响的拐杖底像夯在我父亲头盖骨上,我父亲缩着脖子一声不吭。
  我说:八老太爷,讲讲道理,他们北方的血祭用牲口,牲口是祭品。我们家里人也是祭品吗?我们信仰的光明神是要喝子孙鲜血的邪神吗?
  我这句话脱口后铁皮房子停止晃动。所有人静下来,他们茂密血管下的头骨一起转向我。他们所有人的眼窝里都射出如同头骨酒杯的血红光芒。
  一片死一样的肃穆里,我听见八老太爷奇怪的笑声,他全然疑惑般地问我: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我父亲看我我母亲看我。铁皮房子里所有灵位看我。八老太爷手里的头盖骨酒杯看我。血液血液淹没我。头骨头骨谛视我。我的骨和我的血撕碎我。
  我开始真正复盘我南北两支家祭传统,或者说与传统息息相关的我上父上耶本身。我上父无需凭借外物就能沟通亡灵的能力,证明他确乎是个死人至少不是活人。我上耶割血喂养光明神的行为是把自己献祭成最尊贵的人牲,控诉那对神明的父母不像圣神像邪神。
  一个没有活过但又不是死人的人是什么人。
  一尊保佑儿女但又吸血儿女的神是什么神。
  是生是死是死是生。
  是无是有是有是无。
  骨祭血祭血祭骨祭。
  一枚闪电的灵光穿透我骨点燃我血。
  我问:为什么没有肉呢?
  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狰狞起来。
  铁皮房子隆隆作响,我浑身骨头和房屋结构同一振幅震动,我浑身鲜血和杯中红酒同一沸点翻腾。我被骨和血的灵光打碎又拼凑。我是那座有骨有血没有肉的空膛房屋。八老太爷的疑问在耳边盘旋。我的困惑在脑中激荡。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为什么没有肉呢。为什么没有肉呢
  肉像是真相之门的一把钥匙。握住钥匙柄时我开始怀疑,骨祭血祭是两个杜撰出的风俗,梁朝秦地是两个杜撰出的政权,我的上父上耶是两个杜撰出的祖宗,我生于这杜撰的骨血长于这杜撰的土地,更是彻彻底底的杜撰之人!我们家族诞生于一个男人杜撰的子宫,并一代一代无止无休地杜撰下去。无生无死只有杜撰。无有无无只有杜撰。杜撰是存在和不存在共同存在的圣卝经,是真相和谎言共同成真的铁证。
  不信不信我不信。我耳边又响起八老太爷的祝祷声音。大慈悲光明王。唵嘛呢叭弥吽。头骨杯中血浆又满,酒光般烤红铁屋。血红月亮拔地而起,血红泥沼应声而落。ta漆黑眼窝里我两个血红祖宗席地交合。他们身上身下开遍莲花朵朵。上父上耶亲吻上耶上父抚摸。藤萝啊藤萝毒蛇啊毒蛇。我看血红月光彻底将他们吞没。世界陷入天地阴阳大乐赋的狂歌。有人要问性圌爱算孽算福还是算什么。性圌爱是一种血被骨割,也是一种石被刀磨。生命就是生和死性圌爱所得的果。爱到窒息的性圌爱更像恨到入骨的你死我活。头骨头骨头骨转动。南无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流下泥泪。光明王神像倒落莲座。水火也缠绵鱼鸟也交合。新的红线如同脐带结着恶果。无一诞生我。无一不是我。
  头骨再次转动。八老太爷再次念佛,不像祷告像驱魔。铁皮屋子铁片作响,头骨酒杯骨头欲破。天地崩坼世界崩坼整颗心脏都崩坼。上父推开上耶时满脸冷漠。一如母亲的子宫推开我。他剪断那条脐带时血泪滚落。我小老祖宗的鲜血汩汩成河。旧的红泥干涸,血溉注新沼泽。南无南无阿弥陀佛。我的头骨祖宗谛视我。
  我眼看ta飞脱八老太爷的手,同时案上檀木盒因铁屋剧烈摇动打翻在地,一双金耳坠凌空一跃。他们在半空相遇,头骨落在香案,耳坠落在头骨眼窝,像一双金蝎钻出两个历史的黑洞。这样划时代的相逢里,案上迸发一缕青烟,飘渺烟气里响起无声梵乐,我眼看皮肉花瓣般覆满头骨骨骼。
  我的骨谛视我我的血谛视我。
  我同骨同血的祖宗谛视我。
  我终于明白八老太爷所谓我上父动用骨祭的冷笑是什么。
  我杜撰的上父拿住头盖骨说,ta不是李寒。
  ta就是我。
  这个故事没有尾声,但我的确在此划下休止符,因为我还有论题要做。我必须要请教我的老师,以严肃正直的学术态度声明,如果研究对象是确凿的杜撰,那我这篇《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
  我的老师不愧是一位大修行者,二话没说,只把一部书作为参考书目推荐给我。我拿来一看,对作者的真实性产生质疑。老师说:你可以再仔细读一读它的序篇。后来它作为补充文献被我收入附录(见文末),并原书所题《青玉案》一篇,勉强作为该纪年人物存在之佐证,虽不过聊胜于无而已。
  纵使我疑心,这一切都是我老师鼓励我做出这篇文章的安慰之辞,但无论如何,该论题还是圆满结束。其中颇多艰难,多谢老师弘斋的教诲帮助。我的精神一度陷入混乱状态,用尽浑身解数仍无法继续这个题目研究,多亏我的老师提醒,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于是在一个风和月丽的午夜,我采取模拟巫术的研究途径亲身体验了骨祭和血祭仪式。
  凌晨零点,冰月凉雾,星辉满天,我走进铁皮屋子拉紧窗帘。香案上,我上父的头骨和我上耶的耳坠相依相偎,生死不分。这次我没在上父的眼中看到红光,就像没在上耶的耳上看到毒蝎。我只看到一双无形的手相握相连。突然之间,一种宏大平和的气氛将我包裹,或许这就是毒蛇藤蔓上身、莲花开遍七窍的感觉。我如同麻醉,心悦诚服地切开血管。也就是这一刻,我在古梁代骨祭仪式里发现类似南方血祭的影子。或许骨血总是密不可分。
  我眼前,那轮血红月亮再度升起,洁白莲花盛开遍地。我的双足在很古时候的红泥沼中生长而出,我如同漂浮在汪洋大泽中的一片莲叶。我面前,我上父上耶并肩而立,他们相顾良久,目光交融宛如十指相扣。莲花并蒂的芬芳里,他们执起手,涉水走向明月尽头。
  我立在远处,作为他们葬礼的牧师和婚礼的神父。作为他们一百余升之一的血和四百余块之一的骨。
  他们必定、一定、注定要死去。
  他们注定、一定、必定要重生。
  借我的骨、我的血,我复苏的□□和死去的大脑。
  是他的筋、他的根,他萎缩的躯壳和不朽的魂灵。
  今按上北下南之礼,惟取我最上之头盖骨,祭奠我北方的列祖;取我最下之脚趾血,祭奠我南方的列宗。如果他们确乎真实,伏愿真实处仍有幸福遗留。倘若他们本系杜撰,伏愿杜撰出一个天长地久。
  我向着月光呼唤尚飨,月亮脸上血色消褪,宛如新镜。我脚下泥沼渐渐澄清,如同红冰。天尽头,两人身影渐远,被月光模糊形状,最后的最后,像洁白的帆船一艘。
  我目送那艘白船远去,渡过一条血色河流。
  附录一《青玉案》
  春深是处疑无地?似行色、匆匆曳。可叹孤鸿虽识字。奉皇遗笔,怎堪传递,云外三千里。
  旧时风露今朝坠,好日如瓷掌中脆。只恐春归门掩闭。未知流水,倏然东逝,挽取春无计。
  附录二《奉皇遗事续编序》
  余形虽没,神未淹灭,洞察鸟兽草木之听,遍识宗庙野泽之事。存乎万物,辗转天地,自我去后,迩来百千世矣。一日,闻闾里歌奉皇遗曲,不由涕下沾襟。转视绮颜玉貌,悉成灰土;舞榭歌台,俱化烟尘;王图霸业,尽付谈笑;壮志冰心,逐水东去。独昭帝明公之情事,未识于文字,亦亡乎史笔,然万岁千秋,未尝纤毫磨灭矣!虽证无媒妁,名无婚姻,然情逾骨肉,分越夫妻,往古来今,未有伦比。方知我辈情钟,实非前人妄言耳。余慨孔雀分飞,心有戚戚,故拾掇旧曲,敷演文字,叙二人离合故事。继《元和》《玉升》后,复录《奉皇》《续编》两卷。个中异闻,难考虚实,故无删改,亦少依傍,间或谑语、妄语、怨怼语、诽谤语、无出处语、不雅驯语,空撰与否,见仁见智。离人鬼话,不足为佐史之资也。诚以荒唐之言,聊供诸君一笑。某年某月日,李寒拜天敬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