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而当浮士德还在满腹疑窦时,卡文迪许庄园内。
  书房被厚实的窗帘遮得不见光。
  卡文迪许坐在一张深蓝色的切斯特菲尔德皮革沙发上,脚边是一团蜷缩的、抖如筛糠的瘦削身影。
  侍立在侧的海恩第三次问出相同的问题:“为什么要派人在捕梦小镇外盯梢?”
  海恩眼带怜悯,但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恐惧。
  他还记得他前两次问出这个问题时,地上这团伯爵大人的反应。
  “什么盯梢?”第一次对方的反应是傲慢,“小卡文迪许,也许你的父亲曾在深海别邸身居高位,但他已经死了。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能够以这种方式和我说话?”
  “我倒不介意告诉你——对,我们别邸一直在盯着捕梦小镇。但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一个深居简出的大少爷,安安分分待在家里,享受老卡文迪许给你留下的无尽财富不就够了?干嘛非得跑去那小镇?”
  “我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一得知你出现在小镇外后就特意叫海恩去接你……你不该对我说谢谢吗?嗯?”
  第二次他再问时,原本矜持傲慢的伯爵大人已经像个烂口袋一样瘫在地上,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一边蜷缩着抽搐,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
  “你……你什么都知道!!既然如此……何必问我?!”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整个别邸都会为我哀悼!我的家族,我的姓氏,将会在黑暗处的历史中永垂不朽!!”
  这是他第三次再问。
  地上的伯爵大人啜泣着攥住了他的裤脚:“替……替我求求情吧,海恩,海恩!”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我害得深海别邸差点暴露,我不该不知死活地插手卡文迪许家族的事务……但我给你钱了,我给你钱了海恩!求求你救我……”
  “我不想……祂……祂不会杀死我的,祂甚至都不允许我疯狂!祂想要慢慢地……折磨我……又不允许我解脱……”
  “我——亲爱的——兄弟。”一道奇怪的、像是混杂着嗡响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房间昏暗处响起,惊得海恩一个哆嗦——他记得自己锁了门窗,书房里没有第四个人啊!
  一双奇异的、裂成三瓣的眼睛忽然在暗处亮起,那道声音又语调浮夸地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发展出和我一样的兴趣……介意我加入你吗?”
  一股死亡混沌的气息掺杂着如有实质的恶意,忽地漂浮到海恩身后,在他颈后轻嗅了一下后,蓦然包裹了他:“这个老态龙钟的人类恰好适合我上手——高龄老人,心脏破裂,哈!没人会知道他的死因是什么……给你省事啊,我的血亲。”
  “……”海恩在这浓稠的恶意包裹下绝望地哆嗦起来,他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和他的主人一样同属三柱神之一的奈亚拉托斯,信徒们常称祂为伏行之混沌、千面之神、外神之信使。
  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个以混乱为乐的邪恶存在。
  兴致来时,祂能伪装成人类跑去城市里给市民们做表演,被人指摘那只是最简单的科学原理后,又会在一怒之下将整个城池里的人丢去喂外神。
  这个家伙的心中没有什么该做、不该做,会不会跌份、有不有损形象的想法,有的只有混乱的欢愉,促使祂践行任何一个一时兴起的念头。
  “……z……”海恩想要向自己的主人求救,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即使能发出声音又如何呢?他清楚自己主人的性子,对待生命的诞生和凋零都像花开花落一样寻常,祂怎么会为了一个背叛者,一个渺小的人类,和自己的同类发生口角呢?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在神经紧绷之际听见他的主人说:“我需要他活着。你不该来见我的,奈亚拉托提普。”
  他就这么被松开了,像一团空气一样被空间的力量抛出书房之外。穿过墙壁时,他还能听见奈亚拉托提普浑然不在意地笑着说:“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很迫切想见我呢,或者任何能帮助你的家伙。”
  奈亚拉托提普走过伯爵身边,蹄子敲击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伯爵就在这不紧不慢的蹄声中悄无声息地惊骇而死了,扭曲的神情还挂在脸上。
  “几小时前,就在捕梦小镇。我和莎布都感觉到了一股奇妙的力量……那力量短暂地攫取了时间,非常强大,非常……危险。让我们忍不住想,如果那股力量能够攫取时间的权柄,是否也能攫取我们的力量呢?”
  奈亚拉托提普步履轻柔地踱过卡文迪许身后,纯黑色的手指拂过卡文迪许的肩膀:“这不让你困扰吗?或者……那只是你求知欲的又一枚禁忌结晶?”
  “你知道我们的态度的……”奈亚拉托提普在书桌侧边停下,下巴压着手臂,趴在桌面看似含情脉脉地注视自己的同类,罕有的能够并肩的同类,“如果那只是你的实验之一,我们不会在意,因为你不会杀死我们,这样的未来对你来说,也不过是诸多枯燥的、可预见的可能性之一。”
  “但那如果来自你我之外的存在……”
  “那是我的实验。”卡文迪许海蓝色的眼睛上像覆盖着一层厚得深不见底的寒冰,“那让你们很惊讶吗?那么告诉我,婚契是怎么回事?别装作不知情。我能感觉到那婚契中掺杂着你的力量,否则一个低等种族的婚契,怎么可能在我身上生效?”
  “……?”奈亚拉托提普脸上的神情却是真实的惊讶,祂直起身几秒用以消化这件事,紧跟着没忍住裂开一个横贯脸颊——甚至空间的大笑,“你?婚契?!哈!和谁?和什么??哦阿撒托斯在上,我又怎么能知道曾经种下的多么多果实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呢?但……你没有预见到这件事将会发生?”
  “那是我想问的问题。为什么我无法预见这件事的发生?”卡文迪许冷冽地看向书桌边的不速之客,“在你播撒出的众多……‘果实’中,是否有哪颗你故意动了手脚,让我无法感知?”
  “当然没……哦。”奈亚拉托提普信誓旦旦到一半忽然顿住,三瓣状的燃烧瞳仁中闪过饶有兴致和遗憾,“你这么问……我的确想起了一颗。”
  “天哪天哪,那这可都得怪你自己。如果不出意外,那颗果实本该是属于我的莴苣公主,但你,鬼知道你做了什么?让属于我的莴苣公主,变成了你的。”
  书房内一片死寂,奈亚拉托提普单手撑着书桌,靠近卡文迪许悄声说:“但还来得及补救,不是吗?”
  “听……我听见有车靠近庄园。那是我的莴苣公主吗?我可以带走她,替你解——”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书房内骤变通透明亮,原本还赖在书桌上的奈亚拉托提普和凉在地板上的伯爵一并消失了。
  海恩听到主人屋的拉铃声匆匆推门而入时,还能隐约听到奈亚拉托提普气急败坏的叫骂,但再过去几秒,就连那点蚊子哼似的咒骂也不见了。
  海恩很难不为奈亚拉托提普喊的那几句“你最好说的是真话!疯狂是我的工作,不是你的!别为了那点求知欲步入毁灭!”感到不安,但他并不敢问。
  他只恭谨地道:“您有什么吩咐?”
  好像已经在那张古朴的旧书桌后坐了一个世纪——甚至可能更久无数倍的公爵大人站起了身,从桌后走进阳光下。
  当日光落进那双深色的眼睛,在海底熠熠燃烧时,海恩忽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对方正在期待着某个逼近的未来,那未来必将是如同伊卡洛斯飞向太阳一样炽烈的,而在炽烈之后掩藏着的,是任何人都可以预见的毁灭。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很快否认了自己的错觉。毕竟他的主人一贯是冷静的,此前他也从未在犹格索托斯少有的几篇传闻里听闻祂和疯狂这个形容词搭配在一起。
  “去把他迎进来。”他的主人说,“不用寒暄,带来我的卧室。我们没有太长的时间。”
  与此同时,庄园门口。
  欧德抬脚下车,理着衣领仰头看了眼年代久远、一部分正在修葺中的古堡,转头敲了敲驾驶室的车窗。
  “?”司机摇下车窗,就听欧德说:“一小时后,如果你敲门,我不能在五分钟内出来,不用再敲。直接离开吧,等我……结束,会去基地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