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能感觉到,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实话。
  “然后呢?”我轻声问。
  “然后维罗妮卡就出现了,她在一次校际比赛上见到了他。下一周,杰克就成了她的新战利品。他们在一起了……大概一个月?”
  麦迪逊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嫉妒。
  “再然后呢?”
  “然后?”麦迪逊抬起头,她的眼神显得很奇怪,“然后,杰克·邓普西就失踪了。”
  “……失踪?”
  又是这个词,我承认的声音在发抖。
  “对啊。就那么……消失了。”麦迪逊似乎也觉得这事很诡异,她搓了搓胳膊,“警察来了,到处都贴了寻人启事。但他再也没出现过。”
  “那他死了吗……”
  “谁知道呢,”麦迪逊突然又恢复了那种八卦的语气,仿佛是为了掩饰刚才的真情流露,“镇上的人都吓坏了,以为是什么杀人魔。我妈都不准我晚上出门了。不过我猜,”她笑了,“他八成是受不了被维罗妮卡甩掉,觉得太丢脸,所以自己逃到别的城市去了。”
  她笑了起来,而我,却笑不出来。
  又是失踪。
  又是男孩。
  又是和维罗妮卡有关。
  我的大脑当机了。
  麦迪逊还在喋喋不休地猜测着杰克·邓普西的去向,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嗡鸣。
  我的思绪被强行拽回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小镇。
  我们那个镇子,从我有记忆起,就流传着“失踪”的阴影。
  在我更小的时候,是那些“都市传说”。比如某个加油站的夜班服务员,在某个雾气弥漫的夜晚消失了;某个在森林里徒步的男人,再也没回来。大人们总说他们是“厌倦了生活,跑路了”。
  但等我到了初中,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消失的,开始有孩子了。
  先是一个送报纸的男孩,连人带自行车都不见了。然后是一个在街角公园玩滑板的高中生。
  警察来了,调查了很久,但什么都没查出来。镇子上的恐慌达到了顶峰。我爸妈就是在那之后,开始考虑搬家的。
  失踪的男孩里,和我关系最近的是本。
  本·科波夫斯基。
  他不是“又高又帅”的校园明星。
  他是“小胖子本”。
  他有严重的哮喘,总是随身带着吸入器。他成绩一般,不爱运动,他唯一的爱好是收集各种奇怪的石头。
  他喜欢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在他结结巴巴地跟我讲“石英”和“花岗岩”的区别时,没有当面嘲笑他的女孩。
  他会经常在我上学路上“偶遇”我,和我聊天。他会给我带食物——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只是一袋饼干,或者一个还有点热乎的苹果派。
  他很善良,很笨拙,也很安全。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
  他没来上学。一周后,警察来到了我们学校,开了个关于“安全”的集体晨会。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我和维罗妮卡坐在我们常去的那个儿童公园秋千上。
  我一直在哭,我吓坏了,也很难过。本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主动给我带零食的男孩。
  “这太可怕了,”我吸着鼻子,声音都哑了,“谁会……谁会对他下手?”
  维罗妮卡在我旁边的秋千上,晃着她那双修长的小腿,她甚至没有在听。她正专心致志地,使用着她新买的指甲油。
  “vee?”我推了她一下,“你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她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真可悲。所以呢?”
  “维罗妮卡!”我被她这种冷漠的态度激怒了。
  “干嘛?”她终于抬起头,那双绿眼睛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尤其冷。
  “你不觉得……害怕吗?你不觉得恶心吗?”
  “害怕?恶心?”她似乎在品味这两个词,仿佛它们是某种外星语,“为什么要害怕?人总是会死的。他只是……提前了而已。”
  “你……”
  “说不定,”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在那个沉闷的下午,显得格外刺眼,“说不定他是因为脂肪太多,被路过的熊叼走了?”
  她总是这样。
  她对死亡、对血腥、对所有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感到恐惧的东西,非但不恐惧,反而津津乐道。她会津津有味地看完一整部r级恐怖片,然后抱怨“血浆太假”。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她的一种伪装。
  我以为她是在努力扮演那个凡事都“i don't care”的辣妹形象。她必须表现得与众不同,必须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我当时天真地想,不然呢?不然怎么会有人对身边人的离去,不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恶心呢?
  只是那天,我受够了她的“表演”。
  “vee,别这样了,”我从秋千上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直视着她,“这不好笑。”
  “我觉得挺好笑的。”她耸耸肩,继续低头画她的指甲。
  “这不只是个笑话!”我的声音提高了,“这是对生命的不尊重!本是我的同学!他……他算是我的朋友!你不应该这样说他!”
  维罗妮卡的手停住了。
  与此同时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甚至可以看到她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被点燃了。
  “朋友?”她开口了,声音很低,很平,但比大喊大叫要可怕一百倍。
  她也从秋千上站了起来,她比我高半个头。她逼近我。
  “你说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死肥猪’是你的朋友?”
  “他是……”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克洛伊?”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刻薄,“你的审美是被狗吃了吗?”
  “我没有……”
  “你就有,你总是这样!”她的声音开始上扬,“你和这种蠢货混在一起!你是在告诉全世界,你只配得上那种货色!”
  “维罗妮卡,你住口!”我被她的话刺伤了,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为什么要住口?”她冷笑,那张美丽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更加生动:“如果一头猪每天给你带吃的,你是不是也会和它做朋友?你是不是也会答应它的追求?哦,拜托,至少猪是真的‘动物’,而他,”她轻蔑地吐出一个词,
  “他只是个笑话。”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记得,我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然后哭着跑回了家。
  我们之间一直有种微妙的氛围。我们时常爆发争吵,她总是能用最恶毒的语言刺伤我,而我总是会原谅她。
  但那一次,不一样。
  那次我们吵得太厉害了。
  我决定再也不理她了。
  我们冷战了一个星期。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星期。在学校里,我们形同陌路。她身边永远不缺人簇拥着。而我,又变回了那个在图书馆角落里啃三明治的“隐形人”。
  学校里没有了她,感觉空荡荡的。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彻底完蛋了,就在我以为我终于“自由”了的那个周五晚上。
  我已经在我的房间里准备睡觉了。我刚关掉台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的小夜灯。
  “砰。”
  一个奇怪的声音,从我窗户那里传来。
  我吓得坐了起来。我们小镇正笼罩在“失踪”的阴影下。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人魔。
  “砰。砰。”
  又响了两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刮我的玻璃。
  我抓起床头的词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我猛地拉开了窗帘——
  一张脸,正倒着贴在我的窗户上。
  我吓得尖叫出声,手里的词典都掉在了地上。
  是维罗妮卡。
  她居然顺着我家后院那棵老橡树,爬到了我二楼的窗户上。她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熟练地打开了我那个窗户锁扣,推开窗户,翻了进来。
  她像一只猫一样,轻盈地落在我的地毯上。
  “你疯了吗!”我压低了声音,心脏还在狂跳,“你想吓死我吗?”
  “你是白痴吗?”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开始环顾我的房间,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你从来不锁这扇窗户。”
  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过来,拿起我桌上的一包薯片,撕开,吃了起来。
  “今天历史课那个代课老师,”她含糊不清地说,“他的鼻毛都快长到下巴了。”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的大脑花了大概十秒钟才重新开始运转。
  “……你到底在干什么?”
  “吃薯片啊。”她又塞了一片。
  “不是这个!”我气得浑身发抖,那种被无视的,荒谬的愤怒感涌了上来,“我觉得……我们还在冷战吧!”
  维罗妮卡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她歪着头,用那双绿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离谱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