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倪青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原本的说辞解释起来越发牵强。
  洛川应是这世上最了解倪青行为模式的人,比倪青自己更加熟悉。因为在意、爱慕,或是别的说不清楚的情愫,很久之前,她便开始观察倪青的一言一行。
  正如倪青所说,熟能生巧,一段时间下来,倒真让她发现了些问题。
  让洛川觉得奇怪的不是倪青说了什么,而是她说那些话时不自然的表情动作。说谎和回忆,是两套不同的表达系统,很多次,倪青的表现都更偏向前者。
  常人或许发现不了,但洛川看得一清二楚。
  倪青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能知道的?
  洛川想不明白。
  她也没有时间想明白。
  因为这日下午,出了件大事。
  洛芝兰惹出来的大事。
  …
  洛芝兰爱穿高跟鞋。她喜欢这种俯视的感觉。那些走过的男人女人,不论身份如何,走到她面前,不都得平视乃至高看她一眼吗?
  若人仅以外表划分三六九等,她绝对是翘楚。
  她就靠着这朴素的精神胜利法过了一年又一年
  很多时候,洛芝兰不愿思考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喜欢,便去做了。
  车祸受伤后,皮外伤很快痊愈,骨折也康复迅速,但她的偏头疼发作得越发厉害。
  医生叫她戒酒,她不听,止痛药和烈酒混着喝,每天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头疼自然便成了小问题。
  连酒都戒不了的她,当然也放不下毒.品。
  最近警察严查,好货越发昂贵。她变卖了所有的奢侈品,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无天日的出租屋里吞云吐雾。
  离了魏智强,没了收入,存款岌岌可危。但洛芝兰并不慌张。或者说,她不给自己慌张的机会。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支大.□□不能解决的。
  如果有,那就是吸得不够多。
  偶然的清晨与夜晚,难得的清醒时刻,她会跑到一中附近,看一眼搭公交的洛川。
  对于女儿,洛芝兰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
  嫉妒她的好运,憎恨她的背叛,或许,还有爱。
  只是前两种情绪太多,而那份母爱从她将洛川塞进衣柜里的那一刻起便所剩无几。
  那孩子,和自己很像。可为什么,自己活成这副鬼样子,她却能安安稳稳地活在光明里?
  她恨命运不公,可世界听不见她的控诉。于是,她只能去怨洛川,把恨落到她唯一能亲近的人身上。听见女儿的哭泣,她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后来,洛川走了,她没了折磨的对象,产生了强烈的戒断反应。
  但这反应远比毒.瘾发作要轻。
  她曾经抓心挠肝想要找回洛川,人走得久了,却也没那么想了。
  本该如此。
  若这天早晨,她没有看见一中门口招摇的光荣榜。
  她原本不想去看洛川。但交易的地点一连改了几次,这回,改到了靠近一中的一条小巷。
  货不多,洛芝兰起了个大早,头一个跑了过去。
  她已断供了几天,心里痒得厉害,一拿到东西,便随便找了个角落,迫不及待地抽了起来。
  抽了两口,她的脚步变得虚浮。
  前一天晚上下过雨,长筒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头路上,咯噔咯噔地响。不时有水花溅起,脏了鞋面,她无暇顾及,只一味沉浸在极乐里,飘飘欲仙。
  周围已不再是肮脏的巷子,而是纯净的天国,天使的雅乐奏响,她寻着声音的方向,一步步走向车水马龙的大街。
  周遭越发明亮,几个高大的白影举着透亮的纱帐,将其抛向形似殿堂的华美建筑,她觉得那建筑熟悉,于是又走近了些。
  忽然,一阵刺耳的鸣笛打破了天国的幻境,一辆汽车擦过她的身侧。洛芝兰踉跄着稳住身体,发现自己竟站在马路中央。
  冷汗流了一地,她快步走回暗巷,抬起头,又猛吸了一口烟。
  可这一次,天国没再降临。
  周围浓烟滚滚,那殿堂成了一片火海,白影化作焦炭,而那块纱帐上画着的,是两张她死也忘不掉的脸。
  洛川,那总是站在她身边的名叫倪青的孩子,如同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恶鬼,长着凶恶的獠牙,对她展露狞笑。
  她们的头如眼镜王蛇般耸动着,鲜红的信子几乎要吐到洛芝兰的脸上。
  洛芝兰尖叫着蹲下来,然而那笑声不仅没有消失,反倒掺杂进更多的人声。
  她听见父亲的咆哮,听见母亲的尖喝,听见弟弟的讥讽,这些死了二十年的人,这些贬低她厌恶她的人,这些把她当出气筒和挣钱工具的人,他们的声音如此清晰,好像地狱向他们敞开了口子,被焚风送到了她的耳边。
  每一个人,都在用不同的声音诉说着同一件事——
  洛芝兰,你是个废物!
  她拼命地尖叫,用指甲抓挠自己的手臂和脖子,声音却不曾停歇。
  于是她捡起地上的石块,冲了上去,拼尽全力地打砸,用手,用嘴,用自己能支配的一切撕烂那些可怕的嘴脸。
  可是他们太顽固了,不论她如何搏斗,他们依然在那里。她一遍遍地毁掉,他们一遍遍地重组,直到她被不知从哪儿跳出的黑影制服,按倒在地,他们仍然挂着最可憎的笑容,高高在上地欣赏她的丑态。
  一如她摆脱不掉的命运。
  第41章
  深夜,桌旁一盏孤灯。倪青和洛川对坐,相顾无言。
  “她——”洛川语塞,轻轻摇头,实在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就这么恨我吗?”过去了整整一天,洛川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懑。
  “恨到几个人都拉不住她,要把我的光荣榜撕成碎片?”
  “我宁愿她站到我面前,干脆骂我一顿,总好过现在这样——这样——”洛川词穷了,她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洛芝兰白天的行为。
  “这都是气话。”倪青叹气,“她那张嘴,你最清楚了。”
  从小到大,洛芝兰的咒骂听了不知多少遍,虽然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心里总是要难受一阵。
  洛川泄气了:“你说得对。”
  “倪青。”她坐到倪青身边,靠着她的肩膀,眼中满是落寞,“你说,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阴差阳错。”倪青揽着她的肩,轻吻她的额头,“她的过去,并不比咱们好过。”
  “你对她很熟悉吗?”洛川斜看倪青的侧脸,话里有话。
  “比你知道的多一些。”倪青语气淡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大概是对她最合适的评价了。”
  洛芝兰不常提起自己的过去,尤其是,和洛川父亲结婚前的那段时间。
  洛芝兰的父亲曾是公务员,母亲是工人。那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为了生下弟弟,她父亲丢了工作,整日喝酒打麻将,一家人仅靠母亲的薪水度日。
  两人都是火爆脾气,时常吵架乃至动手,洛芝兰上去劝架,却常被两人一起责难。
  洛芝兰的成绩很好,考上了c市一中,但弟弟上了私立学校,学费是一笔很大的负担,两相权衡,洛芝兰放弃了学业,打工补贴家用。
  十八岁,因为加班,她躲过了那场火灾,二十岁,嫁人,二十二岁,生下洛川。自此,她辞掉了工作,围绕着家中的一亩三分地,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妇。
  倪青很多次回想,若没有那场灾难,或许洛芝兰内心的偏执和疯狂不会有展露的机会,或许她真能安安稳稳地做个正常人。
  但可能永远只是可能,生命太长,意外太多,一辈子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
  有关洛芝兰这些往事,有些由洛川儿时在家中找到的老物件拼凑而成,比如洛芝兰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比如她被工厂评为优秀员工的剪报。它们被仔细地珍藏在保险柜里,岁月磨损,却不难从泛黄的纸页中看出青年洛芝兰的意气风发。
  倘若让十八岁的洛芝兰知道自己二十年后的模样,恐怕她也会万分惊讶的。
  而更多的信息,来自洛家曾经的邻居。
  “记得言颜吗,那天在蓝映月身边的人,她和我说了很多。”
  在言颜的印象里,洛芝兰是个人很好的大姐姐。言颜的父母工作忙,常是洛芝兰带着她,和她玩闹,教她唱歌画画,从不扫兴。
  在言颜短暂的童年里,洛芝兰是除父母外,她印象最深的人。
  “我都不敢想,她居然还有那样的一面。”洛川苦笑。
  成为母亲后的洛芝兰并不像十七八岁时那样活泼。洛川有限的记忆里,自己反倒和父亲更亲近些。
  孩子的心理是很好琢磨的。因为大事小情都是母亲在管,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次数多了,便嫌烦。而在父亲身边时,没有那么多拘束。所以,自然而然地便产生了偏爱,觉得父亲风趣幽默,母亲严厉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