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都结束了吧,宋不周拿起旁边的眼镜戴好,紧接着与存在感极强的高奢行李箱来了个清晰的对视。
  “……”
  那家伙实实在在留了不少东西,根本没有做到合格的“分手”。
  沉默片刻,为了避免陷入“睹物思人”的陷阱,他将箱子挪到角落盖上防尘罩,又用其他杂物挡在前面,锁上门,快速走下楼梯。
  拉开窗帘让聊胜于无的光线斜到每本书脊上,最终长舒一口气,仿佛做完每日如一的事情,生活就已经行走在正轨上。
  按部就班是自我保护。
  显然这样认为的不只他一个。
  就算存在恶劣天气预警,到底也还是温度适宜的春天,石头建筑中纵横交错的小道两侧布满花坛,富有层次的搭配宛如色彩度偏深暗的油画,人们卸下防备一如往常坐在露天长椅上活动说笑,有人拿出手机比对着电影名单进行安利,时不时提及到柳烬的名字更是令激动的人群音量拔高不少。
  热闹的背面是坐落于孤独角落的青苔书店,复古感浓厚,成百上千本旧书堆叠在木质书架,就连旁边的地上也摞成小山。
  在破旧但整洁的环境深处,老板懒洋洋躺在藤编躺椅上补眠,姜黄色格子毛毯自然垂落,《我将宇宙随身携带》被盖在脸上进行量子阅读。
  ——感谢上帝,石头只是石头,河只是河,花只是花1。
  ——我们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不增加,我们只是经过,然后遗忘,而太阳每天都很准时1。
  十点,门铃准时响了。
  宋不周眼睛睁大,丝毫没意识到补眠收效甚微,就在他撂下“书籍面具”迅速起身回头的时候,回想起媒体与聚集人群的热议事件。
  陆地电影节开幕式成功带动周边经济,塞佛岛成功分到蛋糕一角,码头的外来游客熙熙攘攘,他们国籍不同职业不同,甚至追星族还能偶遇几位或参加活动或旅游休假的名人。拨动书店门铃的正是两位拥有银灰色头发蓝色眼睛,身穿格子复古款式西装的老人,他们小心翼翼迈步进来,并且在看到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后礼貌询问是否营业。
  一直以为自己在正轨上悠哉游哉的老板这才发现…竟然忘记挂上不营业的牌子。
  “请进。”
  “感谢喜欢。”
  “英文原版作品在右侧书架第二排。”
  宋不周语言方面天赋不高,只能大概听懂然后保持基础对话,这还都是高中留下的底子,后来因为不可抗力成绩一落千丈,直到认识语言系统时不时紊乱蹦出几句英文的柳烬后才被唤起尘封记忆。
  双方打过招呼,有风度的老者带着笑容欣赏书籍,氛围安静平和。
  这其实是客人与老板之间最正常的关系,但在青苔实在少见。喜欢独处的宋不周发觉自己并不排斥,回头看了一眼路上渐渐多起来的人群。
  心想既然现在关门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就彻底正常营业一天。
  他平日里颓废散漫,可一旦做出可实施性高的决定便立刻开始临阵磨枪,化身搬运工将外国文学放在客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并且在整理书架的同时有意无意观察着来客。
  他们身姿挺拔举止端庄,容貌带着岁月的褶痕仍然魅力不减。
  柳烬老了也会如此一般风韵犹存吗?
  宋不周捧着书干巴巴眨了两下眼睛,惊讶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更惊讶对于得不到问题答案感到郁闷,原地石化后他强迫自己回过神,准备用更细致的归类工作转移注意力。
  这不能代表什么,这是正常现象,五年来几乎每个周末的陪伴与分享当然会形成心理上的习惯。可自由的灵魂、繁华城市中的明日之星与孤岛比起来差距实在太大,喜欢是喜欢的,爱美慕强之心人皆有之,但付诸真感情深入发展实在是天方夜谭,结果肯定……
  “徒劳无功。”
  他的听觉比猫还敏锐,绕过近处人声准确捕捉到这四个字,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迅速回头,手还僵悬在半空。
  原来只是客人之间的讨论。
  墨绿色的窗格前,两位来自不同国家的书迷针对同一本书的内容产生了不同意见。
  “不是吗?”好学的男孩歪头追问。
  旁边的老人大概也是双语使用者,笑眯眯地用男孩能够听懂的语言耐心解释:“是也不是,wasted的确有徒劳无功的意思,但在i'm wasted 里还有酩酊大醉的含义,放在前后文也更相符,对吗?”
  男孩若有所思,最终乖巧地点头应道:“我好像明白了。”
  他们捧着那本书坐在临窗位置兴致勃勃研究起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年龄与语言的壁垒被柔和的光线融化。为此感到幸福的老板轻舒一口气,嘴角露出笑意,端起手里的杂书继续归置。
  路过门前,码头处新一轮游客也陆续光临。
  这些人恐怕在来之前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名为塞佛的岛屿,自然也对传言毫不知情,彼此之间自来熟结伴。
  十分钟后,面积不大的书店人满为患,不夸张地说比近十年客流量加起来都热闹。
  宋不周:……
  他忽然想起柳烬说过的话:“宋先生这等美人如果在陆地的话肯定很有市场。”
  好吧,不是自夸,只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句话的确有那么一点点正确。
  越来越多的外国人进来并不为了书籍杂志,而是挨个过来打招呼,将目标定在与白猫美人的搭讪甚至直接约酒,岛上的酒吧只有summer's bar,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会被夏洛笑成什么鬼样子。
  宋不周往里走,这些人也往里走,宋不周站住脚,这些人也嬉皮笑脸在旁边等着。
  眼见冷漠和敷衍都成效不明显,他没精力再去管,忙完手里的事之后将外面长板凳上的盒子收进来,趴在工作台上认真写字,停笔再抬头的时候对上几双或掩饰或不掩饰的视线。
  美人老板尴尬笑笑,将潦草完成的自主收费盒子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化身隐形人在夏洛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为书店也挂上【开放性】标签。
  前后不到半小时,他在古朴店面变成gay bar之前顺利出逃。
  这或许不是个好决定。
  因为外面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道路两侧除了散步消食的人就是准备接续小吃摊生意的人,烟火缭绕,处处拥挤不堪,显然更不安全。
  可宋不周说不清今天从睁眼就开始飘来飘去的微妙情绪,无论是独处还是混进热闹的人群都甩不掉,反而压在肩膀上越来越沉重。
  就像这天一样,闷着大雨。
  可世界上貌似再也没有需要这场雨的土地了。
  手机振动,掏出来一看是夏洛发来的询问:人呢?你去哪了?
  在前一秒刚被“没有手机”为由拒绝的男人的诧异眼神前,他心平气和将东西收进口袋里,戴上黑色渔夫帽,空茫望向远处。
  去哪呢?
  他想了下,从小到大,有个地方最适合消解情绪,如果说对于自己存在两种孤独,那么一种在书店,另一种在那里。
  克治斯镇后山坡的墓园。
  墓园划分清晰,占地面积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山坡最高处规模不大的教堂,其余是草坪上摆放毫无规律的墓碑。它们的外观不尽相同,雕像石墙等等上面刻着出生时间和死亡时间来思考命运无常,有的摆满生者惦念,有的则杂草丛生。
  这里除了特殊的节日之外,便只有靠近教堂一侧的数棵百年老树屹立不动,默默注视墓园变迁。
  很明显,哪怕旁边摆有宋不周多年前竖起的木牌,塞佛居民仍然避讳死亡命题,不过小天使养成的习惯通常会坚持下去,就像每到海边会下意识开展个人保护沙滩活动那样,只要步入墓园便会去教堂前静心祈福,扫除路面堆积的碎屑和落叶,如此做些简单维护。
  但他不会擅自打扰其他人家,也知道他们或许不喜欢自己的靠近,于是不注视不触碰,每次打理好公共领域便会不声不响回到角落歇息。与周围视野宽阔、干干净净伫立在空地上的墓碑不同,宋不周为记挂的人选址时,特意选在斜前方榕树被风吹动能够轻轻扫过碑顶的位置,暖色斑驳交替,影子偏移能过悄然经过的位置。
  下午四五点天色阴郁,榕树丝丝缕缕的气根如流苏随风摇曳,温柔缀过石碑,那里还摆放着不少鲜花饰品,而正在被凝视的是小时候某次过生日收到的礼物。
  一个无论过了多少岁月仍然指着陆地方向的指南针。
  曾有人将它交到自己手中,并许诺成年后一起出去乘风破浪看万千世界,两个深受幻想主义影响的男孩不顾因热情消退而解散的社团小组,独自在岛屿范围内玩起冒险游戏,从海滩礁石,天涯海角,到最后躲在教堂阴影处啃三明治。其中一个男孩捧着比自己拳头还大的食物心想,或许实现心愿的流星早已经降落在自己身边。
  食之无味的三明治被放回帆布袋深处,宋不周寻找支点,背靠着墓碑反面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