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他颔首笑应:“好,多谢伯父。”
  “你自当珍重。”
  “伯父保重。”
  长辙轧过水意森森的地面,没多久便被新雨浇去。
  ***
  又是一年年关近,死水一潭的宫中终于因备席酬宴而有了几分生气。
  谢年宴是历代楚王为了犒劳百官,祈求来年携手并进而定下的惯例。
  可惜人心易变,愈是艰苦,君臣愈是情浓,自楚覃率先撕破脸后,今时今地,这宴席便多了些借古讽今的味道……
  后宫无主,楚覃不问,甚至有意罢宴,被楚燎拦下了。
  无论如何,偌大的朝堂还需人心凝聚,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缓和一二,也好过僵持不下。
  于是这宴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楚燎头上。
  楚悦自丧母后少有笑脸,楚燎将他带回府住了几日,他觉出王叔的另有属意,没多久便闹着不肯再住了。
  一来一去地折腾着,他积郁日久,没法安生地病了风寒。
  越离坐在一边吹着药勺,楚悦抱着楚燎的手臂不放,耷拉着眼皮努力挤出几分虎视眈眈。
  “大药罐抱着小药罐,你们……哎。”
  楚燎缓声哄着楚悦喝药,闻言也有几分无可奈何,“弄巧成拙,是我大意了。”
  喝了药没一会儿,楚悦便沉沉睡去。
  楚燎如蒙大赦地抽出胳膊,倾身在越离额上吻了吻:“王兄已不出面,我不在恐惹非议,你替我看他一会儿,末了来席间露个面便好。”
  遭逢间磨去他身上的恣肆放任,越离听他妥帖至此,心里又是一番百感交集。
  许是新换的药起了效用,楚燎眼下的乌青淡了不少。
  “嗯,你去吧,”越离摸摸他的脸颊,“我稍后便去寻你。”
  楚燎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奈何蒲内侍在外头催促,他叹了口气,蹑着脚步应去了。
  半个时辰后。
  掌灯的宫人水流般汇入,珠散在各席案头,灯烛四起。
  楚王果然还是没来,公子燎身着赤金宫袍代兄祝词,言语间有意安抚,周到之处连大都尉景峪也不免多看两眼。
  僵冷的气氛在暖光与温言里融化许多,蒲内侍旁观而退,领着两名侍人回往鼎宫复命。
  景元环顾一圈,按下手势暂且不发。
  屈彦身边已不再坐着屈家族人,昼胥的猝然而逝令他多有寥落,好在他已是上威郎将,总算不是坐在末席吹门风了。
  酒过三巡,歌舞袅娜而起。
  一刻钟后,令尹食之无味,率先向公子燎告罪退席,再之后便是景峪,有些官员不胜酒意,亦或是另有打算,见高位之人皆已退走,席间三三两两地空了些。
  楚燎皮笑肉不笑,余光里扫着司徒公昭荻等人。
  若真有心要查,郢都里谁不是蛛网上的蚊虫?景家与他们来往密切,又皆有“冤”要伸,可最近一阵他们都乖顺得紧……
  楚燎眉眼挽笑地思忖着,蓦然间眼前一亮,越离一身绛服,正与相识的官员寒暄而来。
  他笑意上浮,回首吩咐:“去将先生领来与我并席。”
  越离在侍人的知会下讶然与他相望,踌躇片刻,还是穿过层叠目光坐在他身侧。
  迟宴不说,还能与公子燎并坐一席,荣宠可见一斑。
  越离如芒在背,拦住楚燎替他布菜的手,“……公子,过犹不及。”
  “哪里过了?”楚燎绕开他的阻拦,聚精会神地下筷道:“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你是谁的人,今后谁也不能随意折辱你。”
  何况他们之间的传闻已足够热闹,并不差这一桩一件。
  如今想要遮遮掩掩地周全已是不能,那不妨摊开来算,各论各的,今后若有差池,那也别怪他手下无情。
  宫人捧上新酒,为越离斟杯。
  越离举杯,被楚燎抢过他的铜樽,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玉杯推了过去。
  “你喝这个。”
  “……这成何体统?”
  “我不要体统。”
  楚燎撑脸看他,醺醺然地笑:“我要你。”
  越离被腻得耳根发红,他还算平静地转开脸,摩挲着杯口饮尽。
  楚燎就着他的侧脸下酒。
  “越离,待此事一过,我想……”
  他话音稍顿,伸手在人中抹了两下,黑红的血仍自他鼻中汩汩淌下,很快沾满了他的下颌。
  “世鸣!”
  越离顾不得臣仪,抖着手替他掸去血珠,周遭传来不绝于耳的尖叫,尚且在席的百官都吓慌了神。
  独列一席的屈彦身后空空荡荡,他反应极快,迅疾闪到门边拦下欲走的官员,怒吼道:“所有人,不得离席——”
  走不得也不敢看的官员没头苍蝇似的打起转来,已有人飞奔去寻医官。
  屈彦不敢稍离地守在门边,冷然的目光一一检视。
  “别……你走……”比起放毒更令楚燎绝望的,是他周身腾起无法自抑的□□。
  越离吓得泪珠断线,混乱中一只手伸来握住酒壶,被他一把夺过,“来人,给我拿下!!”
  那逃亡未遂的宫人被摁在地上,又是另一番人仰马翻。
  “快!将公子抱回!!”
  越离的脸在他眼前忽远忽近,他忍得牙关打颤,四肢已挣脱了理智与侍人的搀抱,扑向越离。
  他的血滴在越离颈间,与绛色的衣面融为一体。
  颈间的血管在他的虎口下跳动挣扎,越离被掐得两眼翻白,恍惚间见他抬手拔簪,银光猛扎向越离眼中。
  “噗嗤”一声,楚燎痛吼着摔落在地,簪身没入大腿。
  血液争先恐后地流出,他的神智稍有清明,喘着粗气垂头搭在越离肩上。
  本能与理智相互撕咬,可他若是在此地对越离做出任何菲薄,那今后越离该如何自处……
  越离后知后觉寻摸到他握簪的血手,簪身仍在转动,血气淋漓。
  “好了,世鸣……你住手……”
  越离握不住他湿滑的手,崩溃地紧紧抱着他。
  随着最后一丝力气与清明散尽,楚燎如释重负地叹了声“对不住”,终于天塌地陷地晕了过去。
  ……
  本以为能有一场好戏任人咂摸,谁知被这么血淋淋地一闹,心知肚明的与不明不白的都慌了神……
  暗杀王子,楚王要如何借题发挥都不为过。
  谢年宴在一片狼藉里收了声,宫里宫外多得是不眠的眼睛,屈彦临危受命,不偏不倚一一盘查。
  太子醒了两次,哭喊着要寻王叔,被侍人哄劝着睡去了。
  不闻不问的楚覃总算露面,他望着榻上昏迷的楚燎和跪在榻边的越离,这场面何其相似。
  屈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楚覃这才开口:“你要随孤一同去看看吗?”
  越离肿着眼爬起身来,垂首道:“是。”
  那当场被捕的宫人抵死不说,否则便张口乱咬,不过一个没盯住就咬舌自尽,人事不省了。
  在场官员各有说辞,胆子小的怕得六神无主当场失禁,就算没有嫌疑也百口莫辩,反倒把水搅得越来越浑。
  屈彦还要将供词删繁就简,楚覃出言打断道:“不必了,宫中禁统由公子燎负责,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事,他已咎由自取,至于其他人皆算失职,一并清算了吧。”
  越离骤然抬眼,屈彦愣怔须臾,跪地求道:“……大王三思,禁统之中牵涉甚广,贸然清算,恐怕会牵连无辜……”
  他硬着头皮说完,楚覃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问:“在世鸣接管禁统之前,禁统由谁负责?”
  屈彦的脸色霎时难堪起来,不甘道:“……景元。”
  “世鸣接手之后,可有着手清理?”
  “……”
  又是一声冷笑。
  “牵连无辜?身在其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除患于未萌,好过措手不及祸到临头,”楚覃阴郁瞥向一身狼狈的越离,扶额一叹,“先生,世鸣与你不同,怀璧其罪,你将他教得一尘不染,优柔寡断,到头来是在给谁让路?”
  越离双手沾满楚燎的血,一口气梗在喉头,半句驳声也发不出。
  “传孤的旨意,”楚覃的目光越过他二人,朗声道:“禁统防卫不利,故失其所蓄意谋害公子,中尉之上所有人打入天牢,年后问斩。”
  禁统之中支系庞杂,这一来几乎是一网打尽,狱里狱外怕是忙着捂嘴还来不及。
  楚覃又道:“有关前禁统景元,让他们知道多少便说多少,保不齐还能留有命在。去吧。”
  最后一句是对屈彦说的,屈彦偏头看了面无人色的越离一眼,不敢冒犯地退了出去。
  “你也回去吧,”楚覃在寒天里只着一件宽袍素衣,衬得他莫名有些鬼气森森:“此事经孤之手,世鸣也不必饱受煎熬,你好生照看他静养吧。”
  “大王。”
  楚覃的袍角被人从身后拽住,他撤目下视,一张水意涟涟的脸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