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你怎知……这不是一面之词?”好半晌,他不肯轻信地质疑道。
  楚燎替他系好衣带,颔首道:“以长清如今的身位,就算他真的杀了魏淮,也是情理之中,无需向我辩白。魏淮‘死’后不久,你死守北屈名声大噪,长清方知你与他曾有过一段君臣之谊。
  “想来魏淮心机深沉,也并未苛待于你,长清将此事告知于我,或许是想借我之口转告于你。”
  距离魏明离去已有数日。
  越离看他故作淡然的神色,心绪复杂地问道:“那你……为何告知于我?”
  无论是近在眼前的楚覃,亦或是远在天边的魏淮,皆是他耿耿于怀草木皆兵的对象。
  弭兵一过,天下大定,除了他这身病痛,越离本就无处不可去。
  这是他始终不敢妄问的魔渊,再多的情深似海信誓旦旦,也无法磨灭他的担惊受怕。
  因此就算他不说出来,越离也不会知晓,他便少一分惊怕。
  楚燎又喝完他手边那杯,“不然要看你一杯一杯喝闷酒吗?逝者已逝,还有人活着,你也能少喝一杯,我不愿看你难过。”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他抱住越离,垂首抵在这人心口,“我想信你。”
  埋首片刻,他斩钉截铁道:“我信你。”
  夜风吹得两人脸颊发烫,越离心口震动,挡着手要把人推开。
  楚燎笑了一声,不依不饶将他堵在臂间,“越离,你信我吗?”
  “我……”
  他看着那捧光晕,胸膛起伏,既被魏淮犹在的喜悦冲刷,又被楚燎临渊的勇气撼动,他目眩神迷,心惊胆战,几乎要被蛊惑:“我……”
  楚燎熟稔吻去他无声汹涌的泪意,心疼里掺杂着欣慰,无师自通地堵他后路:“上天入地,我都不会丢下你。”
  “我……”
  “你什么也不必说,答应我就好。”
  越离叹了口气,圈住他的脖颈任他托抱离地,躲在怀里鼻音浓重地应了声“好”。
  “我答应你。”
  那盏幽灯与长案空杯相照而眠。雨又飘零。
  第146章 春华
  六月末,郢中所有的睡莲都开遍,楚王喜得麟儿,大赦天下,在城门设宴大犒三日。
  楚燎闻讯返郢,带了许多五花八门的深山老药给萧瑜滋补。
  入郢的前一夜,他还苦于无礼可赠给他新来的小侄,越离宽慰他礼不重形而重意,他左思右想,确实也想不出堪比国库更精巧的物件了,便打定主意要等小侄长大,带他骑马射箭,四处游历。
  等他真真切切地抱到心心念念的侄儿,却发起愣来,拧眉在那五官都挤作一团的彤脸上看了又看,转头要问蒲内侍是不是抱错了……
  越离及时捂住他的嘴,按着他的脑袋仔细瞪眼打量,两人牵强地描了一番,最后齐齐歇了声——实在是找不到与他爹娘相似的神韵。
  沄起身抱过满被奚落的孩子,暗暗翻了个白眼,“公子,先生,小太子才面世不到一月,也别太心急了。”
  随着孩子的降世,立储的诏书也一并昭告。
  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太子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评头论足,当即咧开嘴嚎啕不止,楚覃从内殿转出,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纷纷往边上靠去。
  “月桂,我们好月桂,省点力气哭……”楚覃一身轻便的罗衣,轻车熟路地抱过太子轻声哄着,扫了罚站的两人一眼,“你嫂嫂身子虚,方才睡下,你们用了午膳再去看她吧。”
  蒲内侍听声而动,在外殿简设家宴,楚燎简直要刮目相看,凑过去挠挠脸道:“王兄,月桂可曾取名?”
  他入宫赶得紧,压根没听诏书上写的什么。
  半年过去,楚覃身上的杀伐气几乎找不见影,他臂弯里抱着小小的孩子,心满意足道:“自然,是他娘给他取的。”
  “长乐未央,此心可兑,悦然喜之,便是我们的楚悦。至于他的取字,等他长大后自己定夺,父母之爱,不夺其志。”
  越离闻言于此,不免讶然望之。
  他的话比以前多了,入席后也没交托孩子,哄完啼哭不止的楚悦,才得了清闲问过他二人。
  席间满是家常惯语,仿佛一场再亲近不过的家宴,有时连楚燎也难以自适,吃着吃着眼泪就要往下掉。
  越离好笑地拍拍他的脑袋,转眼对上楚覃温意的目光。
  回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
  当年一意孤绝的少年将军洗尽铅华,落尘再世,已是满身俗味的为人父母。
  战战兢兢,终于也窥见一点幸福模样。
  ……
  八月,金桂飘香,楚覃携家带眷去踏秋山。
  楚燎抱着两个多月大的楚悦,像是抱着一根羽毛,孜孜不倦地教乳牙未全的孩子说话。
  萧瑜在明山净水里精神好了许多,楚覃便搭建行宫,冬来之前皆外宿行宫。
  中秋一过,越离也拖家带口地离开郢都,前往歙县。
  舂山之行,他们倒是把老道医堵住了,道医看罢楚燎,只摇摇头说他并无大碍。
  “老夫医病不医心,这位少爷并非身有顽疾,回去用点清火去燥的药膳吧。”
  楚燎闻言紧张地看向越离,越离朝他宽心一笑,领着人回去了。
  那之后,越离不提寻医问病,他身为巡方尹,本就东奔西走没个定数,好在世事渐和,楚覃听他之劝也不急着收权,乍一看,内外一片和乐。
  河海不再奔腾,光阴细细淌过。
  春来。一行人大抵都在途中,车马慢行,楚燎与屠兴打马在前寻花摘草,兜完一圈回来,车中便多一把香花。
  夏浓。冯崛捞着铜壶里的冰块调汁,屠兴跑去隔壁帮人家修缮屋顶,楚燎枕在越离腿上半梦半醒。檐下光阴太盛,满园花草皆瀑上光流,他打着哈欠抬眼看,越离也靠着廊柱盹了过去。
  秋盛。巡察的县地各有瓜果,县官们拉着满载的板车前来,楚燎心知逃不过一场秋宴,便与越离各司其职地对坐下来。
  冬暖。楚燎起针收药,把昏昏欲睡的越离塞进被中,熟门熟路地熬药去了。
  冯崛在院中打拳,最近他迷上了全生之道,昼驯五谷驭四肢,夜读杨朱老庄,端的是乘云御风的架势。
  “屠兴哪去了?”楚燎拍着手上的药渣问。
  两年倏忽而逝,他们巡至瞿安,县官拨出明心湖边的梅庄给他们落脚藏冬,几日前还拖家带口前来拜访。
  县官家的独女比楚燎晚生两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宴至尾声,少女一袭靛色罗纱,在梅树下翩翩起舞,暗送秋波。
  刻意是刻意了些,好在美人美景,别有一番娇憨可爱。
  越离一眼看穿女孩的心思,目光在若有所思的楚燎、目不转睛的屠兴与头也不抬的冯崛之间转了一道,恰好对上楚燎投来的视线。
  楚燎:“她那身衣裳真好看,过两日我也给你做一套。”
  越离:“……”
  总之,秋波没能送到地方,上钩的另有其人。
  “许是去城中了吧,”冯崛碾着脚尖双手划圈,“一刻前还来问我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楚燎老气横秋地一叹:“孩子大了,心也野了。”
  冯崛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气。
  瞿安城中,福雪楼。
  屠兴看着身形单薄的少女,挠挠脑袋,“今日天寒,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福雪心朝他身后看了又看,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睛:“就你自己来了?”
  屠兴“啊”了一声,“我家大人病了,他们都不愿来,让我来给你说一声。”
  福雪心身上的罗裙一晃,有些紧张地抓住他,低声问:“可、可是公子病了?”
  “不是,他壮得能跑死八匹马,是我家先生病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那、那好吧,”福雪心手指绞着衣带,“先生病得可厉害?”
  “无妨,有公子照顾他,过两日便好了。”
  福雪心想起公子燎修眉俊眼的模样,心下一痒,抿唇笑起来:“公子真体贴。”
  屠兴颔首:“他只体贴我家先生。”
  她抬眼看他:“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屠兴看着她精心的打扮,无端叹了口气:“你有些笨。”
  福雪心也是捧在掌心养大的,从小到大听的都是冰雪聪明的溢美之词,乍一被这么个方头方脑的家伙说笨,当即怒色上涌,“你!你才笨!你最笨了!”
  屠兴在越离身边待了有些年月,耳濡目染,不说十分,却也学了三分。
  他看着气急败坏的福雪心,并不与他争执,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要领我们逛一逛城中?”
  她没好气道:“哪来的你们?只有你!”
  “今日只有我,”屠兴倒了杯茶自顾自饮,“我若觉得有意思,便把他们都叫来。”
  福雪心沮丧与愤怒的神色一滞,转头看他:“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