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你!”
  楚燎听他满嘴喷粪,气得提剑冲上,大开大合地兜头砍去。
  景珛游刃有余地任他撒气,不时挡上一挡错过剑锋,两人缠斗不休,长剑镲过地面带起一串火花。
  “耐性倒是不错。”他不冷不热地品评着。
  园中传来两兵相接的碰撞声,景珛的亲兵乍一突围,便被赤羽军迎面洒下荆网。
  火油的气味弥漫开来。
  楚燎未见疲态,没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你既知是要杀你,为何还来赴宴?”
  前一天景珛便派人去几家高门打听,几家的口径出奇地一致,一致到是他听了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滑稽。
  楚覃想杀一个人,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按住楚燎的肩膀,眨巴着眼睛委屈道:“我早说过我是忠臣。”
  楚燎抖开他的手,撩剑下扫,“那你就以死明志吧!”
  “楚燎!”
  连发弩逼得景珛急退几步,与楚燎隔开好些距离。
  堂侧的偏门里,屈彦执弩而出,抬臂将箭尖对准景珛,吼的却是楚燎。
  “你怎么自己就来了!其他人呢!”
  楚燎喘匀了气,拾步退到他身边:“屠兴受伤了,我让他等在后头,你……哎呀,你来了,你伯父怕是不好做人。”
  屈氏与景氏还算有些交情,何况这事本就得罪人。
  “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呢,他跑不了。”楚燎为自己的意气找补道。
  “屈氏是屈氏,我是我,”若非听到风声急急赶来……屈彦糟心地横他一眼,“你真是……”
  “行了,”景珛打断他们的眉来眼去,驻剑问楚燎:“你不是说给我备了礼?我可眼巴巴地盼着呢。”
  “备礼?”屈彦疑惑问道:“你何时这么讲礼了?”
  楚燎战得满腹激荡,险些忘了这茬。
  他可是打定心思,要景珛好好尝尝得而复失的滋味。
  楚燎笑了一声,扬声高喊:“屠兴,带他出来——”
  两路人马各执一侧,屠兴领着人从门口堂皇而进,立在门边不动了。
  那人脸上蒙着黑布,将一双眼睛遮得密不透风,及肩的卷发乱糟糟地披在颊边,身上还穿着越人的轻甲……
  方才还心不在焉的景珛屏住呼吸,握着剑柄在失真的空气里眩晕起来。
  门后阳光将那人的脸晕在光里,仿佛一场白日大梦。
  “你……”他趋前几步,想要凑近看个分明。
  你不是死了吗?
  蠗姼不是死在他怀中了吗?
  他并未亲手埋葬,而是交给了旁人。他自认是管杀不管埋的刽子手,也不懂得如何埋葬一个人。
  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是吧?
  “……蠗姼?”
  那人微微侧耳,唇齿半张,似乎很是惊讶。
  景珛加快步伐。
  “景珛,”楚燎取过屈彦的臂弩,弩心对准那人眉心,“你欠我的,我都还给你。”
  屈彦几乎与屠兴同时喊出声:“不可!!!”
  景珛大惊失色,失手的噩梦再度席卷,他本能地扑身上前,以身为盾挡住了那两支小弩。
  弩箭扎入景珛后背,他挥剑斩断露在外头的弩柄,劈剑砍向屠兴。
  “你这弩力道太轻!”楚燎将小弩扔回去,目光始终盯着景珛,敏捷捡起落灰的长弓亟待拉弦,才发现弓弦已废。
  景珛护着人反身接招,楚燎兜头盖脸连击数回,终于在他脸上看到皲裂的痛意。
  楚燎寸寸相逼,憋着恶气杀红了眼,森寒恨意顺着剑尖愈发刺向他的右眼:“怎么样?这滋味好受吗?”
  屈彦在身后大喊:“屠兴,快把人带走!”
  屠兴伤口开裂,顾不得其他搀着那越人便往外走。
  “别走!回来……”
  景珛心神一散,剑尖毫不相让地狠扎入眼,他攥住剑刃痛吼旋身,楚燎闪避不及,被他一脚踹翻在案。
  他半张脸都浸在汩汩淌下的热血中,屠兴避开他势不可挡的一刀,那人双手被缚,一只血气冲天的掌心托起他的下巴,抬手便要取下他眼上的黑布。
  “世鸣!”
  景珛被赤色帷幔裹得连连后退,血色淋漓的手悬在半空,屈彦大吼一声,楚燎丢开长剑执起帷幔的另一端,与屈彦分别往两头用力拉去。
  门外杀声渐止,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传来,火油的味道愈发浓重。
  景珛如茧在缚,从头到脚都淌着血光,恍若一只巨大的赤色蚕蛹挣动不得,五脏六腑都挤作一团,发出濒死的呼喘。
  屠兴生怕节外生枝,解下那人脸上的黑布与腕上的麻绳,将他往外搡去:“你快走,说好的数目一会儿结给你。”
  “等等,”那人攥住屠兴的手臂,眉目完全不同于蠗姼的劲秀,“那人是伐越的景珛?”
  “不关你的事,快走!”
  屠兴不待与他多言,跑去捡起楚燎的长剑,挥剑向蚕蛹刺去。
  “别走……蠗姼……”
  景珛的右眼已是一团混沌的血洞,他的目光越过持剑而来的屠兴,模糊不清地望向门边的那道光影。
  刹那间风云骤起,浓阴蔽日,檐下的明光须臾褪去。
  他瞪大仅剩的左眼,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那道光影奔向他。
  屠兴未防身后,被这有备而来的一冲狠狠撞到一旁,那人踩着他的伤处抽出长剑,剑锋“唰唰”斩断两端的束缚,扑抱着景珛滚落到半残的屏风旁。
  楚燎与屈彦奋力难收,猝然往两头扎去。
  门边涌进一战方歇的赤羽军,首领大喝一声:“公子退避!”
  三人骨碌碌滚作一团,沾满火油的箭头将堂上二人拥在中间,屠兴顾忌着吼道:“快过来,你会死的!”
  那人并不听劝,扶起神志不清的景珛蹿步躲在柱后,首领耐心告罄,火箭应声齐发。
  堂中漫起火光,浇在地上的酒液腾起火舞,赤色帷幔在火舌里无风自动,满地狼藉都沉浸在唯一的主宰下。
  柱后响起无处可逃的痛吟,皮肉的烧焦味与木柴的干燥气息混在一处,活像野地里架火生烹的一餐丰盛。
  “走吧。”首领瞥了眼呆滞的少年们,挥手让人把他们拖了出去。
  园中又是另一番血气冲天,屠兴眼尖地发现地上的废弩,蹲下去用脚尖拨了拨:“没错,这就是那天袭击先生的毒箭。”
  赤羽军有条不紊地拾缀着尸体,楚燎立在正对堂门的空地上,目睹大火吞噬他所有的怨恨与忌惮,悬梁一截截砸下,溅起数不清的火星。
  屈彦仍喘着粗气,他少有正面对敌的时候,刚要开口,不远处的堂屋里骤然炸开震耳欲聋的爆响,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什……”
  “嘣!!!!”
  又是一声爆响,半边屋脊连梁带柱地垮塌下去。
  连处变不惊的赤羽军众将都不免屏息,在巨大的余震里不约而同望向那惨烈的废墟。
  在此之下,湖中浮起的血色与气泡根本无人在意。
  弹指间,与残荷勾连不清的血色便被活水冲散,遍寻不见了。
  第140章 槐序
  景珛的死在朝堂掀起不小波动,往日络绎不绝的景家门前也变得门可罗雀,楚覃只在廷议时宣布长郡候突发恶疾,暴毙而亡,便不再提及。
  他端的是波澜不惊,底下之人自然不敢大惊小怪。
  虽说这番堂而皇之的鸟尽弓藏引得众人私底下纷纷同情,但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唏嘘慨叹之后,也与转瞬即逝的冬景一同消弭于无形了。
  檐下绿枝又发新芽。
  楚燎蹲在屋后拿撅来的树枝刨土,他脸上的刮伤与淤青比之前两日好了许多。
  缠斗时全然忘我,尘埃落定后一照铜镜才发现险些破相,吓得他鬼哭狼嚎就往济医院跑。
  卜铜被他闹得没法,将他额头颧骨和下颌角的伤口清理了,又找来医官给他熬了些美容养颜的芦荟与茭白,和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芝粉,才算给人打发走了。
  待屋中的谈声歇下,田启还在前头问公子燎哪儿去了,侍人谨遵他的吩咐把人应付着送走了,又进屋打个前梢,方移步屋后低声道:“公子,那二位公子已经离开,先生也歇下了。”
  楚燎仰头看向渐渐昏暗的天光,“他用膳了吗?”
  “半个时辰前先生便与公子们一道用过了,”侍人觑着他的脸色,补充道:“今日先生胃口不错,用了好些饭菜呢。”
  “好,有劳你了,”他把沾满泥土的树枝随手一扔,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我进去看看。”
  “公子,”侍人唤住他,眨巴着眼睛道:“先生还说,若你今日来探望,便在此歇下不必躲了,他也不好总是鸠、鸠占鹊巢。”
  楚燎轻轻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屋中昏暗更甚,他绕过颇占地方的九枝灯,缓缓合上半开的窗扇,蹑手蹑脚走到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