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听闻魏王后宫有一名绝色美人,是卫国的亡国花,封为卫夫人。
  卿本佳人,奈何是枝木头花,进宫四年不哭不笑,与当年的狐媚褒姒有异曲同工之处。
  好容易得了盛宠,形容生动起来,却又得罪了魏王,将她身边的侍女囊扑而死。
  道听途说中,所有见过卫夫人与那侍女的人都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恍若双生子。
  那侍女被装在袋中活活砸死,卫夫人吓得花容失色,狼狈不堪地爬过去,始终不敢打开布袋看一眼。
  她抱着那具袋中尸体哭了三天,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和眸色,魏王这才不忍,将那侍女厚葬了。
  这不过是魏宫中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时值风云际会,宛如朝堂的血漫到了后宫之中,妇人之心。
  寒冬将至。
  越离在呜呜咽咽的呼啸声中阖上眼,时机已到,他要带楚燎离开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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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鸣,快醒醒。”
  睡梦中的楚燎抓着他的手,长开的眉眼间都是淋漓水意,应是被梦魇住了。
  他掌心贴在楚燎额头,呢喃着楚国民间的驱鬼谣:“幼子无知,唯恐来犯,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楚燎的神情渐趋平静,越离嘴里仍低声念诵着,拇指摩挲在他的眉心,出神地想他为何不愿回去。
  ……是楚覃与他说了些什么吗?
  大雪连下三天,越离来时险些迷了路,万幸遇到拖运的柴车入营,才骑着毛驴缀在后头。
  楚燎在军中没什么名分,但他既是公子明的伴读,又是楚国的公子,周围人对他还算和气,加之景岁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他在军中的日子也并不难过。
  若是愿意与士兵一同操练,那就给他腾个位置,若是不愿意只想窝在帐中,也没什么人来过问。
  被捏在楚覃手中的韩公子已经开始反魏,估计没多久大军又要开拔镇压。
  他的信道被魏淮紧紧盯着,他此番来军营,不仅是为了看望楚燎,还需要景岁帮他传出消息。
  楚燎缓缓睁开眼,帐中烛火只燃了一盏,他依稀看见越离明明暗暗的面容,不知今夕何夕。
  “你醒了,身上可有不舒服?”越离想将他扶坐起来,可他如今的块头已非自己能撼动,手背传来痒意。
  楚燎顺着他的指尖往上攀去,微凉的皮肉和厚实的衣袍,底下是活生生的越离。
  越离见他眼神昏暗,估计是没醒透,也不轻易惊动他,任他的掌心贴在颈侧,感受着其中汩汩流动的生意。
  “是真的……”楚燎狠狠地松了口气。
  “怕我是活尸?”越离笑着打趣,拉下他的手。
  眼中的迷雾彻底散去,楚燎烫手似的猛然缩回手,撑着身子紧紧贴在床头,和他隔出些许距离。
  “……阿兄,你怎么来了?”
  喉中发出的响动古怪难听,他抿唇清了清嗓,重新又问了一遍。
  越离哑然少许,还是直言不讳道:“你也不愿回去,我怕你把阿兄忘了,只好来找你。”
  “公子明给了我军中令牌,想来也是托你的福,你回头替我再谢上一回。”
  楚燎眼也不眨,将他的一颦一簇拓进眼中,嗓音仍是紧绷,“嗯,我知道了。”
  两人无言片刻,越离觉出几分陌生,干笑着朝床边挪了挪。
  两年快三年未见,自己这般熟稔的亲近,大抵令他不痛快了。
  越离捻了捻拢在袖中的手,掩下眸中失落,轻咳两声道:“公子可想家?我想,开春之前我们便回去吧。”
  本不该如此仓促,但赵国局势已变,公子赵孚逼宫,行事优柔寡断的赵王建被囚禁,其余公子尽数被屠。
  赵孚暴躁易怒,赵国落在他手里,就是一把飒飒生风的刀。
  天下大势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国内乱丛生,很快也大厦将倾了。
  楚燎此刻顾不上这些,他撩起眼皮盯着越离凝光的鼻尖,意味不明道:“一月前,王兄已经与萧家长女成婚了。”
  越离神情微滞,他与景岁只交谈谍报与战事,楚宫的家长里短自然不会谈起。
  “原来如此,太子心系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了。”
  越离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楚燎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知道他与萧姐姐定情多年?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跟在还是公子的太子覃身边时,便知晓了。”虽不明白楚燎为何要问这个,越离还是答了。
  然而楚燎面上的疑惑不减反增,垂在一边的手指攥紧了。
  以前两人之间不是没有无言以对的时候,那时越离并不在意,尚能自顾忙着手中的事。
  景换人变,曾经不以为意的沉默喧嚣起来,他暗自叹息,看了看楚燎,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膝盖的那块泥渍上。
  也怪他笨手笨脚的,翻上驴背时那畜生偏生躲开,这才猝不及防摔了下来……
  越离拍了拍膝盖,有些尴尬地起身道:“看到你都好我便放心了,我先回去,不多时来接你。”
  “别,别走!”楚燎半个身子悬出床外,握住他的手,露出他熟悉的神情哀求道:“若无要紧之事,你在营中住两日,陪陪我可好?”
  说是要走,却也不差这么一两天。他本也就是打算留两日。
  楚燎见他面露犹疑,赤足下来将他扶坐在床边,“留下来吧,过两日我同你一道回城。”
  “那……”那与直接回去有何区别?
  越离见他单膝跪在兽皮上,拽着自己的衣角仰起头来,只能道:“……那好吧。”
  楚燎将散下的发撩到耳后,低头笑了笑,捧起越离摔伤的那只腿替他除去靴袜,解开脚腕上的绑带,把裤脚往上堆去。
  “世鸣,你这是……快起来!”越离半天抽不出自己的脚,低斥一声,楚燎头也不抬忙着手里的活计。
  “我之前就发现,阿兄的肢体似是不大协调,那回骑马出城险些从马上掉下去,平白摔了一身的伤。”
  楚燎说的是几年前楚魏在城外歃血为盟的时候,越离身为随侍自然不能与他同乘,楚燎怕他辛劳,特意讨来了一匹代步,谁知倒让他骑虎难下,不得不爬上去试试,好歹也有个交待。
  当时楚燎就在不远处与王兄谈话,见他上马的姿势心有所感,几个箭步蹿上堪堪晚了一步,还是让他摔得不轻。
  越离被陈年旧事窘住,也忘了挣扎,忽听楚燎叹了一声,打眼一看,惊觉腿上的青紫还真有几分唬人,尤其是膝盖骨的地方,走两步也少不得痛意侵扰。
  “……终是舞文弄墨的纸架子,比不得你们武将利落。”他讷讷地辩解了一句。
  楚燎眼角微弯,沉吟道:“等回了楚国,我就把你放在铺满兽毯的宫中,哪也别奔波了。”
  他不敢碰这片姹紫嫣红,起身去翻找什么。
  越离听了这话,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见他还打着赤脚到处跑,忙道:“山中寒气重,快些把鞋穿上。”
  楚燎回头看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抿唇笑了,又挑了两盏灯,映得帐中惶亮,这才倒转回来穿鞋,手中还拿着一个漆皮小盒。
  他很快穿好鞋袜,越离在床头寻了外衫替他搭在肩头,楚燎没管,盯着那条伤腿往手中呵气,拧开小盒挖了一块油腻腻的膏药捂在掌心,抬眼看他,“可能会有些疼,阿兄忍耐片刻。”
  越离弯下腰去,“我自己来就好。”
  楚燎避开他的手,另一只手扶起他的脚踩在自己膝头:“坐好,当心摔了。”
  “嘶……”
  越离青白的一张脸纠结皱起,牙缝里发出痛呼,楚燎的动作一顿,手上放轻了力度,在他膝头摩擦打旋,声音也放轻了,“得把淤血活开,很快就好……阿兄怎么来的?”
  “……骑驴来的,跟在送柴的牛车后面,雪路湿滑,不大好走。”他的话音随着楚燎的动作断断续续,少年已非昔日的少年,却和从前一般重情重义,那几分久别的怪异也渐渐散去。
  这一散,就有许多话要惊忧。
  楚燎手下不停,眼神发飘,想他孤身一人骑驴涉雪而来,在茫茫天地间离自己愈来愈近,心中涌起别样壮阔的波澜。
  宛如惊石投井,闻得猝然水声,涟漪漫漫。
  “这几年在军中可好?”越离替他挽去鬓边落发,“你送来的信越发简练,我也不知你军中境况。”
  若非有魏明给他行个方便,依越离的身份,是万万没有资格劳费人力送得家书。
  刚入军中的半年,楚燎的家书总是写得又臭又长,恨不得把他与魏明吵架的点滴都呈与越离,好叫他站在自己这边行个公道。
  可惜帛书总也不是什么寻常物件,魏明常骂他败家,骂完又只好替他将那鼓鼓的一包转递出去。
  因此越离每次收到军中来信,总是哭笑不得两手捧过,夜间诸事待毕,再展开读来,捧卷而笑。
  不知从何时起,帛书越来越薄,到后来,也只有寥寥几字,叮咛他天冷加衣,除此之外再不可见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