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公孙兄?”
  他这才赏眼,是馆舍的舍人刘从,刘从边走边洒泪,不想遇到熟人,也是面上一喜,“公孙兄怎会在此?”
  “刘从?你不在馆舍,在此哭什么?”
  刘从苦叹:“公孙兄早谋高就,有所不知,馆舍如今全然不是过去的馆舍,无使银钱者不得内,许多穷苦子弟已被遣散,另寻他路。”
  他这一盆雪兜头而下,公孙誊醒神不少,稷下学宫也是由此开始没落,成为权贵的榻脚。
  “我家中本就不喜我读书钻营,此番断了念想,再不敢作大梦了。”刘从话音未毕,已是泣不成声。
  公孙誊站直身体,无奈叹了口气,在身上抠抠搜搜,把所有的银钱塞给他:“你且从长计议,先入得馆舍,好生读书,再寻个营生,且读且谋,好过就此作土。”
  这些银钱说多不多,说少也真是不能少,刘从两手捧着连连摆头:“这如何使得?父母恩银尚不能要,这使不得……”
  公孙誊狂笑:“这如何使不得,银钱于我如浮云,此番去后自有来头,于你却是救命稻草,你且取去,纵然你我天资迥异,但正因才平,你才更要钻研,愚人不可自愚,你审时度势,也该收我这捧浮云!”
  他在馆舍时早已把同辈中人贬得无地自容,忌恨者有之,敬崇者亦有之,刘从听后也不生气,反而潸然泪下,扶着他道:“愚人不可自愚,公孙兄说得好,自此家去,纵然混得一口饭食,但我心有不甘,恐含恨而终啊!”
  公孙誊挠挠肩膀,揉了揉他的头,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既如此,速去,速去!”
  眼泪被寒风吹得扎脸,刘从嘶声喊道:“公孙兄,若有来日,此恩刘从必当报之!”
  “哈哈哈,速去,速去——”
  刘从把救命钱收入囊中,对着公孙誊徐徐远去的背影,拱手躬身而拜。
  作者有话说: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元好问《雁丘词》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罗隐《自遣》
  第19章 裘衣
  狐裘加身的越离往行人署走去,步伐比来时从容不少,魏淮的狐裘居功至伟。
  公孙誊请辞倒在意料之中,只是魏淮竟也随他去了,令越离稍感诧异。
  无名之辈如他,与声名赫赫先他而来的公孙誊自不能比,且他又是楚人,随侍而来。
  如今公孙誊一去,魏淮帐下只他一人,是赌他良心所在,还是另有打算?
  思绪纷乱间,两道身影已伫在巷前等他。
  越离神情微怔,上前道:“公子怎会在此?”
  毛领簇拥着他的脸,玄色拢着月白长衫款款而来,姬承看个不住,盈笑道:“长街雪未眠,为是佳人来,真乃悦目之姿。”
  楚燎白了他一眼,扑上去抱住越离,脸埋在毛领边蹭了蹭,“阿兄是领裘衣去了吗?”
  对于姬承的溢美之词,越离早已习惯,朝他一笑算作回应。
  “你怎会在此?”越离捋了捋他散下的鬓发,问道。
  楚燎盯着他微微晃神,“哦”了一声,“魏明今日被长武卫留下特训了,我闲来无事,便朝他告了假,来此处等你。”
  他乖巧一笑,心道,顺便来看看姬承这小子每天怎么跟在你身边的!
  “有心了,”他将楚燎扶正,望向姬承,“如此,我们便一道回吧。”
  姬承自无不应。
  于是三人一行往宫门步去,碎雪纷纷,楚燎嘴边白气阵阵烟起,“我看以后就让魏明每天去鼓场习武,我也好每天来接阿兄!”
  越离忍俊不禁,“怎好劳烦九公子每日劳苦。”
  楚燎摆手大话,得瑟道:“他一天打不过我,一天便不甘心,恨不得一日千里。”
  姬承偏头看他,“你倒也长得快,已经长到我肩膀了。”
  楚燎往上蹦了蹦,“这算什么,再长两年,不!一年,我便能高过你去。”
  姬承但笑不语。
  楚燎少有与越离这般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兴致格外高涨,嘴皮子上下翻飞忙个不停,好像见什么都新鲜。
  “阿兄你看,那家的机巧之物可谓巧夺天工,魏明还给我买过一只木鸟,可惜飞出不过十步,便一摔不起了,”他遗憾地摇摇头,再度兴奋道:“阿兄可想要一只?”
  越离拽住就要蹿过去的楚燎,笑道:“家中已经有一只,可百步穿杨,比那十步之鸟强健不少,便不必再有了。”
  楚燎骑射自小由楚覃教导,山中奔腾比平原更添凶险,越离未曾要他藏锋,因此去年春猎他因箭术得名,魏王还命魏明与他教学相长。
  姬承解其意,拳抵唇边低头窃笑。
  “啊?百步穿杨,什么木鸟这么厉害,岂不是与我一般武艺?”楚燎深思道。
  越离面不改色:“正是。”
  片刻后楚燎反应过来,又气又笑连连跺脚,嗔怒道:“阿兄总调笑于我,欺我愚笨!”
  越离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眯眯道:“谁敢说公子愚笨,便是楚燎也不行。”
  楚燎很是受用,又是一番闲话不提。
  快到宫门之时,越离顿足取下狐裘,披到楚燎身上。半年过去,楚燎便已与他身量等齐,越离欣慰之余也不免气闷。
  狐裘披到他身上正好,楚燎伸手就要拽下,“这是做什么,我暖和得很,阿兄别冻病了。”
  越离拦住他,手捂住系带,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一介随侍,狐裘加身未免太过招摇,走吧,先回去再说。”
  姬承走到另一边替他挡风,不动声色觑了楚燎一眼,“走吧。”
  楚燎低下头,狐裘披在他身上显出笨重,他跟在他们身边,沉默许多。
  宫道上,姬承与越离聊些署中事务,越离听的入迷,没注意楚燎黯淡的神情。
  回到落风馆,姬承道别而去,越离进得屋中,哆哆嗦嗦捧起汤壶,长舒一口气。
  楚燎看他冻得面色青白,脸色更加难看。
  “怎么了?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越离在炭盆边缓过劲来,发现他苦着张脸,脸上乌云密闭。
  “你……”楚燎欲言又止,摇摇头道:“我没事,阿三,端碗姜茶来。”
  阿三裹了厚厚的棉袄,取了两碗热腾腾的姜茶来。
  越离无需人催,捧碗凉上片刻,便一饮而尽。
  多事之年,他可不能缠绵病榻。
  “把我这碗也喝了吧,我一点也没冻着。”楚燎把碗推过去。
  越离揩了揩嘴角,叹息道:“与姬承同道,令你不痛快了?”
  楚燎抬眼看他,诚恳地摇摇头:“没有,今日我反倒觉得,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许多。”
  越离沉吟,笑道:“我也不是弱柳扶风之辈,世鸣言重了。”
  听他唤自己的字,楚燎嘴角微扬,很快又垂下去,下巴点着胸口道:“嗯,我知道。”
  越离拍拍他的肩,起身道:“我去一趟赵院,你歇息歇息,把姜茶喝了,一会儿还有得冻。”
  “好,”他乖乖应下,在越离去前重新为他披上狐裘,拢了拢裘衣:“阿兄,别着凉了。”
  越离心中一暖,笑应而出。
  楚燎舀了舀碗中热汤,脑中反复响起越离那句“我一介随侍……未免招摇……”
  他猛然站起,陶匙呛声撞在碗边,他疾步往越离床头的一方小橱去。
  那小橱不及他腿高,拨开一看,里面拢共就分了上下两格,上格放了几件薄衣厚衫,下格放着刀笔和几卷书简,再无其他。
  他跌坐在地上,望着那一方小橱愣神。
  楚燎是公子,又是主国公子伴读,吃穿用度再怎么苛刻也少不了他那份。
  加上有魏明惦记,每年秋冬若自己做了衣裳,总不忘给他也送来几件,单说狐裘,他便有了不下三件,原来配置的衣橱装不下,魏明便命人又打了一方送来。
  他养尊处优惯了,也不以为意,反正魏明和他朋友相称,若是异地处之,他也当尽善尽美。
  越离从来不曾开口,对身外之物又淡泊至极,他以己度人,只当他有的,越离应当也少不了。
  他满以为只要自己不把越离当随侍,他便不是随侍了。
  他若是自己的随侍,便不得不小心翼翼,处处谨慎,连一件狐裘也不敢光明。
  楚燎伸手关好橱门,失魂落魄往自己房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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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来昼短夜长,窗外朔风呼号,雪卷枯枝断。
  窗内烧灯续昼,越离敛眉揉在太阳穴上,一手放下卷轴,问道:“公子可有不明之处?”
  楚燎抠着手指,低声道:“王兄不日便可抵达安邑,对吗?”
  越离颔首,“不错,届时魏王定会宴宾,公子也会列座席上,与楚将军说体己话的空闲还是有的。”
  楚燎只顾低头抠弄手指,越离轻抚他发顶,“可是想家了?”